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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卷 苏小小魂断西泠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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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云:“出其东门,有女如云。”又云:“出其口——,有女如荼。”由此观之,则青楼狭邪,其来久矣。然如云如荼,不过形容其脂粉之妍,与夫绮罗之艳已耳,未有称其色占香奁,才高彤管,可垂千古之名者也。故衾绸色美,仅供片时之乐,而车马一稀,则早已入高人之室矣。此其常也,孰料有其常,而选山水之灵,则又未尝无其变,如南齐时钱塘之苏小小是也。
苏小小本生于妓家,父不知何人。及母死,门户冷落,风月中之滋味,已不识为何如。却喜得家住于西泠桥畔,日受西湖山水之滋味,早生得性慧心灵,姿容如画,远望如晓风杨柳,近对如初日芙蓉。到了十二三岁上,发渐渐齐,而乌云半挽,眉目如画,而翠黛双分,人见了,不觉惊惊喜喜,以为从来所未有。到了十四五岁时,不独色貌绝轮,更有一种妙处:又不曾从师受学,谁知天性聪明,信口吐辞,皆成佳句。
此时的西湖虽秀美天生,还未经人力点缀,而道路迂远,游览未免多劳。自西泠而东,至孤山,望断桥止矣,欲泛湖心,必须画舫。自西泠而西,一带松杉,逶逶迤迤,转至南山,沿湖不啻一二十里,步履殊劳。苏小小此时,年虽幼小,却识见不凡,因自想道:“男子往来,可以乘骑,我一个少年女儿,却蹙金莲于何处?”遂叫人去制造一驾小小的香车来乘坐,四围有幔幕垂垂,遂命名为油璧车。这油璧车怎生形状?
有《临江仙》词一首为证:
毡裹绿云四璧,幔垂白月当门。雕兰凿桂以为轮,舟行非浆力,马走没蹄痕。望影花娇柳媚,闻声玉软香温。不须窥见已消魂。朝朝松下路,夜夜水边村。
自有此车,叫一人推着,傍山沿湖去游嬉,自由自在,全不畏人。有人看见,尽以为异,纷纷议论道:“此女若说是大人家的闺秀,岂无仆从相随,怎肯教他出头露面,独坐车中,任人饱看?若说是小人家儿女,毕竟有些羞缩处,那里有此神仙这般的模样?”大家疑疑惑惑,只管跟着车儿猜度。苏小小见了这些光景,也不回他长短,但信口朗吟道:
燕引莺招柳夹途,章台直接到西湖。
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
众人听了,也还有不知其详。但一时轰传开去,已有细心,看破他的行径,便慕者慕,想者想,而不知涎垂几许矣。
但见他年尚莺雏,时还燕侞,不敢便作蜂蝶之猖狂。然早有豪华公子、科甲乡绅,或欲谋为歌姬,或欲取为侍妾,情愿出千金,不惜纷纷来说。苏小小尽皆辞去。有一贾姨娘来劝他道:“姑娘不要错了主意。一个妓家女子,嫁到富贵人家去,虽说做姬做妾,也还强似在门户中,朝迎夕送,勉强为欢。况以姑娘的才貌,怕不贮之金屋?”苏小小道:“姨娘之意,爱惜甥女,可谓至矣。但甥女却有一癖处,最爱的是西湖山水。
若一入樊笼,止可坐井观天,不能遨游于两峰三竺矣。况且富贵贫贱,皆系于命,若命中果有金屋之福,便决不生于娼妓之家。今既生于娼妓之家,则非金屋之命可知矣。倘入侯门,河东狮子,虽不逞威;三五小星,也须生妒。况豪华非耐久之物,富贵无一定之情,入身易,出头难,倒不如移金谷之名花,置之日中之市。嗅于鼻,谁不怜香?触之目,谁不爱色?千金一笑,花柳定自来争;十斛片时,风月何曾肯让。况香奁标美,有如钓饵甜甜,彤管飞声,不啻溪桃片片。
朝双双,暮对对,野鸳鸯不殊睢鸟;春红红,秋紫紫,假连理何异桃夭。设誓怜新,何碍有如皎日?忘新弃旧,不妨视作浮云。今日欢,明日歇,无非露水;暂时有,霎时空,所谓烟花。情之所钟,人尽缠绵,笑私奔之多事;意之所眷,不妨容悦,喜坐怀之无伤。虽倚门献笑,为名教所非宜,而惜族怜鳏,亦圣王所不废。青楼红粉,既有此狎邪之生涯;绿鬓朱颜,便不可无温柔之奇货。由此想来,以甥女之才,一笔一墨,定当开楚馆之玉堂;以甥女之貌,一笑一颦,誓必起秦楼之金屋。纳币纳财,不绝于室,秣驹秣马,终日填门。
弄艳冶之心,遂风流之愿。若能在妓馆中,做一个出类拔萃的佳人,岂不胜似在侯门内,抱憨痴之衾,拥迷瞒之被,做一个随行逐队之妓妾?甥女之志向若此,不识姨娘以为如何?”
贾姨听说,不觉笑将起来道:“别人以青楼为业地,原来姑娘倒看得人情世故这等透彻,反以青楼为净土。既是主意定了,不消再说,待老身那里去寻一个有才有貌的郎君,来与姑娘xx瓜就是了。”苏小小听了,也只付之一笑。正是:
十分颜色十分才,岂肯风沉与雨埋?
自是桃花生命里,故教红杏出墙来。
一日,苏小小乘着那油壁香车,沿着湖堤一带,观玩那些山光水影,以遣闲情。不期遇着一个少年郎君,骑着一匹青鬃马,金鞍玉镫,从断桥湾里出来,忽然看见了苏小小,坐在香车中,琼姿玉貌,就如仙子一般,暗暗吃了一惊,想来:
“难道尘世间,能生出这等风流标致的女子来?”因勒住马,或左或右的再三瞻视。
原来苏小小看见那郎君少年俊雅,也自动心,便不避忌,任他顾盼。马在车左,苏小小也便左顾;马在车右,苏小小也便右顾。但彼此不便交言,苏小小只得口吟四句道:
妾乘油壁车,郎乘青鬃马。
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苏小小吟罢,竟叫人驱车而去。那少年郎君听了,又惊又喜,早已魄散魂消。你道这少年是谁?他姓阮,名郁,表字文生,是阮道之子。因奉父命,到浙东公干,闻西湖之美,故乘马来游,不期恰遇着苏小小的香车,四目相视,未免留情。临去又朗吟出结同心之句,那欲火生烟,那里还按捺得住?“但不知是何等人家?”再三访问,方有人对他说道:“此妓家苏小小也,年才十五,大有声名。在城的贵公子,谁不想他慕他,但他出处风流,性情执拗,一时恐未许人攀折。”
阮郁听了,暗想道:“既系妓家,便不妨往而求见。纵不能攀折,对此名花,留连半晌,亦人生之乐事也。”到了次日,将珠玉锦绣,备了百金之礼,叫人捧着,自仍骑了青鬃马,绕看西北湖堤,望着松柏郁葱处,直至西泠桥畔,下了马。步到门前,见花遮柳护,甚是清幽。又恐唐突美人,不敢轻易扣门,只在门前低徊,恰好贾姨从里面走出来,看见了,因问道:“官人何事到此?莫非不识桃源,要问路么?”阮郁见贾姨问他,便忙上前深深一揖,笑说道:“若不识桃源,为何到此?”贾姨答礼道:“既识桃源,却是寻谁?”阮郁道:“昨偶在湖堤,如天之幸,遇见一美人,蒙垂青不弃,临行赠诗一首,指出西泠之路。故痴魂恋恋,特备一芹,妄想拜求一见。”贾姨道:“官人既要见舍甥女,为何不扣门,而闲立于此?”阮郁道:“这等说,是美人姨母了?”又作一揖道:“不是晚辈不叩门,因初到于此,无人先致殷勤,倘遂突然剥啄,只道少年狂妄,岂不触令甥女之怒?故尔鹄立,以俟机缘。今幸遇姨母,万望转达,定当图报。”贾姨道:“转达容易,但舍甥还是闺女,豆蔻尚尔含苞,未必肯容人采。官人莫要错费了心情。”阮郁道:“但求他一见,为荣多矣,谁敢妄想巫山之梦。姨母请但放心。”贾姨笑道:“好一个怜香惜玉的情种,待我去通知。”说罢即回身入去。去不多时,出来道:
“舍甥女闻得骑青鬃马的官人来访,就叫老身,请官人里面坐。
但舍甥女睡尚未起,不能倒曳金莲,望勿见罪。”阮郁道:
“蒙许登堂,则仙姿有望,便花阶影转,谁敢嫌迟。求姨母再报,绣衾不妨压而睡足。”说罢,方才斜穿竹径,曲远松廊,转入一层堂内。那堂虽非雕画,却正对湖山,十分幽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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