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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报章社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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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某个无论怎么折腾也无法让自己合意的环境,便会病态地生出不适之感。
  弗兰克很生气。他简直怒不可遏,以至于必须站起来走一走,但随后还是无法控制自己,于是开始用头砰砰地撞着舱壁。他承认,自己有不少毛病,而其中一个便是:他拥有一种可怕的能力,可以深切地感受到别人的痛苦。如果能通过手术去掉这个毛病,他早就这么做了——说不定他以后还能在政界飞黄腾达呢。但他无法摆脱它,而且又在从事这种职业,结果这种能力只能让他的良心剧痛不已。尤其当他不得不驱除自己心中的魔鬼时,更是如此——就像这次巡行一样。他关掉工作流程和复制视窗,折起键盘放到口袋里,接着站起身,最后一次深深吸了一口蓝色的有毒废气,随即打开了舱门。近二十四小时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开门。
  “罗曼诺夫号”的船员宿舍区里,某个地方大概有一只警报器正在高叫:“危险!B312套房的怪物出来了!快喷洒除臭剂,并准备对B3走廊进行净化处理!危险!危险!化学战争警报!”弗兰克张大鼻孔,嗅闻着纯净得不自然的空气。他是个大块头汉子,生有凸出的眉棱骨和富于表现力的鼻子,原先有个情人说他就像一只雄性银背大猩猩,而他那头黑白相间的短发只会令这种相似之处更明显。他的皮肤焕发着青春的光彩,全身几乎因为充沛的精力而振颤不已:仅在六个月前,他做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染色体端粒重置术和老化抑止术,现在身体里满是动荡不宁的少年活力,而他几乎早已忘记自己年轻时的状态了。充溢的青春能量也影响到了工作,于是他的社论变得凶猛好斗,散文也极富攻击性,在几个小时的写作之后,他几乎都要蹦到天花板上了。
  走廊两侧排列着一只只舱门,墙上是浅褐色的拉毛壁毯、凹入壁中的把手,还有一张张安全网,当飞船朝斜向加速时会把走廊变成一个个方形的安全隔间。到处都有凹进墙壁的假窗,显示出和谐的田园、大漠的落日和铺满细沙的海滩,以及青葱繁茂的雨林和壮丽非凡的繁星。经过折射的灯光把走廊变成了一条没有影子的隧道,像商务旅馆一样温和平淡,更显得乏味可厌。这里还散发出一股松林的人工合成香味。
  弗兰克顺着走廊信步缓行,轻蔑地哼了一声。他对星际旅行的这种弊端总是厌恶而又轻视。当你登上飞船,准备前往遥远的星球,开始一段冒险旅程时,却感到像是在一家专为迎合低等冷血白痴而设计的自助式公寓里分到了一张修饰豪华的铺位,那么这趟远行到底有什么意义?那些酒店都是一个德行:墙上挂着手绘艺术品,尽管精心设计但还是平淡乏味;食品柜里摆着合你胃口的即食餐,放在预包装里,随时可供食用;特大号的卧榻上方,天花板可充当屏幕,能够放映十万部烂片或是玩上百万个狗屎虚拟游戏。
  唉,去他妈的!这艘船上的乘客都是些自鸣得意的混蛋,满脑子都在盘算自己的星际生意经,一心只想暴富发横财。他们对外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姑息迁就,被贪婪迷住了心窍。无论任何东西,只要不在他们鼻子底下,只要没贴着千真万确的高价标签,他们决不愿看一眼。去他妈的,还有他们的消费需求,他们需要的就是这种飞行酒店:乏味、无聊,服务人员简直就像一伙临时帮工,不是盛气凌人便是摆出一副屈尊俯就的德性,而且这里没有一点点迹象能提醒乘客:他们早已离开自己在堪萨斯的狗窝,登上了一艘百万吨级的高级飞船——这堆时髦玩意儿的中心是一个量子黑洞,正借助弯曲时空的波浪让他们在可见宇宙的视界中滑行。唉,如果他们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说不定会被吓得心慌意乱,魂不守舍呢!而且以后大概就不这么热心买白星公司的船票了,也只有这样才能触及到船东公司的要害,如此一来……
  弗兰克以前旅行时坐过牛车,也坐过老式的不定期货运飞船,那玩意儿让船员宿舍区不得不像轮子一样旋转,才能靠离心力模仿出重力。他还同其他幸存者一起,挤在装甲运兵车的后厢里,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夜晚:车子在沙漠上隆隆驶过,而他总是神经紧张地想象着胜利者的武装直升机已经出现在面前,然后被吓得脖子上直起鸡皮疙瘩。后来还有一次,在奥克塔维奥,孟菲斯城附近一片布满沼泽的三角洲上,他蜷缩在摩托艇的船底,熬了整整一个星期。同过去那些经历相比,如今这次真算是豪华之旅了。不过,它还是显得平庸、乏味,而且最糟糕的是,毫无特色。
  在微微弯曲的走廊尽头,有一幅松松垂挂下来的帘幕,弗兰克推开它走了进去。帘子后面是一片楼梯平台,将装有金刚石壁板的螺旋形主楼梯围在中央。这道太空船风格的楼梯本身是有机体,它其实是一整棵桃花心木树,经过煞费苦心的修整,生长成楼梯的形状。在保护套管的限制和诱导之下,它才拥有了螺旋状的形体,横截面卷曲成半月形。被残酷地杀死之后,部分树身又被木工行家们肢解切掉。主楼梯向上一路穿过十一层乘客住舱甲板,顶端直达飞船观星台那晶莹澄澈的金刚石相圆顶。此时这座透明穹顶已被遮蔽起来,因为飞船导频波产生的星体光行差让外面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束束伽马射线暴射出的光芒。弗兰克打量着四周,心中暗自纳闷:为什么看不到乘客和那些身穿白色制服的人类乘务员?接着他看了看手表,这才恍然大悟。“凌晨四点?”他朝空荡荡的楼梯间咕哝一声,“哼!”其实钟点对他来说并没有多大意义,但大多数人都按照飞船的时间作息起居,借以与各星际贸易航线统一执行的帝国标准时间保持一致,这就意味着,此时大家正在睡觉,而大多数公共区间为了进行维护都已被关闭。
  F层甲板的夜吧还在营业。顺着开塞钻似的螺旋楼梯转了一千五百度之后,弗兰克才爬到这层甲板,只是稍微有点气喘吁吁。他推开酒吧的镀金水晶门,走了进去,然后朝四下里打量了一番。
  尽管时间已经这么晚,但酒吧里仍闲坐着几个夜游神:一两个单身客人正在吓人地狂饮烈酒,另外六七个男女像是朋友,围在角落的桌旁聊天。如今判断人的真实年龄已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看这些人相互之间举止言谈的样子。他们似乎还很年轻,看上去像是正在巡回旅行的学生;也可能是一群工人,在一道不寻常的旋涡中随波逐流——这道漩涡便是劳动力市场的流动性:让工人迁就工作地点,总比让工作地点迁就工人来得便宜。弗兰克以前也曾这样长途奔波——当年他年轻无知,只能被人随意摆布。他轻蔑地哼了一声,懒洋洋地坐到吧凳上。“来一杯瑞伊朗姆酒,加冰,不要往里面加别的东西。”他朝酒吧招待咕哝道。对方意识到弗兰克不希望喝酒时听人扯闲话,于是默不作声地点点头,转身去斟酒了。
  “这一路还算顺利吧,呃,那个谁?”有人在他左肩旁尖声尖气地说道。
  弗拉克转身看去。“还行。”他强忍住冲动才没说出自己的真实感想,谁也不知道自己凌晨四点在酒吧里会碰上什么人——至少有位高级政府官僚在被《时报》整得生不如死之后曾得出过这样的结论。弗兰克不打算向任何人泄露自己的身份,哪怕是那种让人一看便知道是疯子的家伙。此时身边这位神出鬼没与人搭话的健谈客,就是那种让人一看便知道是疯子的家伙:从他套在头上的尖顶长毛绒软帽(铁蓝色,喷洒着全息星星),到脚上一红一绿两只短靴,简直疯到了家。尽管此人长着充满热情的深棕色眼睛和深红色髭须,但看上去还是像个从改造营里逃出来的“时尚罪”犯人。“请原谅我说话无礼,但我不是到这儿来开心理治疗会的。”弗兰克低声说。这时酒吧招待恰巧斟好了酒,把酒杯往柚木吧台上轻轻一放,发出一声脆响。弗兰克端起小杯,嗅了嗅里面无色透明的液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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