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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鞠躬,国王杀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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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消失的后面,只有沉寂,只有亲人和朋友圆睁的双眼。城市王不会暴露自己的弱点,他蹒跚时人们以为他在鞠躬,他鞠躬时却在杀人。我的王不会随便说说,我爱你们大家所有。他尖尖嘴的皇家犬,身着草绿华美制服,佩戴波纹的铁项圈。夜晚提灯下雪花飘扬,犬的跳跃与呼吸一样,像某人尽失人间之爱,清晨躺在狗腹中安身。村庄国王“微微鞠躬”,他摇晃着,仿佛周边的一切都在摇晃。我们生活的地方自我蚕食,直到连人一起吃掉,直到人们死在自己手上。只有城市国王践约着“国王鞠躬国王杀人”的后半部分。城市国王的手段是恐怖,不是村人与生俱来的害怕,而是有计划的、贯穿神经的、冷酷地强加于我们的恐惧。我从村庄花边来到城市的柏油路地毯,这里虽然没有死亡之日的陈列馆,但国家制造的死亡却爬上脚踝。头几年,这些恐怖的场景只发生在陌生人身上,我只在一般意义上感到害怕。离得近,为的是不看见,远远躲开,想搞明白它针对谁。本能的同情一时攫住我的神经,然后又离我远去。我站在那儿,看着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被逮捕、被殴打、被踩踏,我攥紧拳头,紧闭双唇,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直到疼痛为止。然后我继续前行,上腭干燥,喉咙冒火,步伐僵硬,仿佛胃和双腿充满腐臭的气体。内心充满因无力阻止而带来的软弱的犯罪感,夹杂着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卑劣的幸运感。实际上,每个围观的人都可能是下一个目标。因为除了呼吸,没有什么还被允许。要想找借口整人,放眼望去,比比皆是。
几年后,我的一些朋友也被跟踪,被审问,住所被搜查,手稿被没收,被大学开除,被抓捕。之前只是隐约感到的压抑气氛,这时变成了具体的恐惧。朋友们在什么地方被如何折磨,我都很清楚。我们经常在一起商量,在诙谐与恐惧之间,鲁莽而烦乱地寻找出路。但既然不想改变初衷,就不可能有出路。迫害就这样一步步走近我的生活,几年后终于落到我自己身上——他们让我刺探工厂的同事并向他们报告,被我拒绝了。于是,发生在朋友们身上的审问、搜家、死亡威胁,我开始逐一经历。一段时间之后,我大致能判断出,下一次审问时,下一个工作日,或下一个街角,会有什么样的陷阱在等待着我。
我知道,目光因恐惧而放大,不论说话还是写作,大脑的迷失离所有现存的语词远去,但对于两个朋友的死,我还是有义务写点什么。像当年在宽广而碧绿得放肆的山谷为乳飞廉找名字一样,我也为我们共同拥有的恐惧寻找适当的词。我想告诉大家,在今晚、明早、或是下个星期,当生命不再理所当然地存在的时候,我们彼此赋予了怎样的友情。“因为害怕,埃德加、库尔特、乔治和我天天待在一起。即便一起坐在桌边,恐惧依旧和我们来时一样,在每人心中独立存在着。为了掩饰,我们不停地笑,但恐惧还是会离开预定轨道。控制了表情,它会溜进声音,将表情和声音牢牢掌控,它又会离开手指,冲出皮肤。它附着在周围所有的物品,我们能看见各自的恐惧停在了哪里。深刻的了解和依赖让我们彼此常常难以忍受。”
审我的人轻蔑地说道:“你以为你是谁!”这不是问句,正因为不是问句,我更要抓住机会:“我是和你一样的人。”这很有必要,对我很重要,因为他跋扈得似乎已经忘了这一点。在暴风骤雨般的审问中,他骂我狗屎、垃圾、寄生虫、母狗,平静点的时候叫我妓女或敌人。在审问间隙,他需要我填补他当班的时间,我像一块被揉来揉去的破抹布,只为展示他的敬业和权力而存在。离下班还早,他就在我身上做疲劳实验,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反刍着他已经咆哮了无数遍的废话。我不能走,否则钟表的滴答就失去了意义,否则他就失去了折磨人的对象。每次咆哮过后,他会在我身上玩猎“人”游戏。练习不能中断,这是他惬意的休闲方式。审问者的每一种情绪都有固定模式。童年时有关“生命意义”的问题于此显得陈腐,这样的问题只能发自内心,摆到桌面上,会给人逆反的感觉。人天性中的固执使他热爱生命,学会喜欢生活,使每一天都拥有价值。告诉自己我活着,尤其这一刻我要活着,这就够了,这比想象的更具有生命意义。它是经过检验的生命价值,和呼吸一样有效。生长于内心,抵御所有外部形态的生命欲望也是王,一个难以驾驭的国王。我了解它,所以从来没有尝试用词语去表达,我把它的名字藏了起来。后来我想出了一个词叫“心兽”,这样可以不必直接说出就能称呼它。多年后,当这段时光离我远去,我才从“心兽”走到那个真正的词——“(国)王”。王微微躬身,夜如常步行而来。厂房屋顶倒映在河里的,是两只反穿的鞋,早早就闪烁着霓虹的惨白。一只鞋踢向我们的嘴将它封杀,另一只将我们的肋骨踢软。霓虹鞋在清晨熄灭,野苹果诙谐槭树羞红了脸,天边的星星一如爆米花行进。国王鞠躬国王杀人。方言中的韵律很早就将我引向国王:allein-wenig-koenig(独自—少—国王),我在山谷放牛时就开始把玩韵律与祖父象棋里的王:alleinig-wenig-Kenig。我熟悉方言中押韵的墙报、经文和天气谚语,小时候对它们很认真。等到了城市,少年的我开始嘲笑这些玩意儿。高中的岁月都消耗在歌德和席勒的长篇叙事诗中,重音放在最后一个音节,像敲地毯一样没头没脑地打着节拍:“穿过夜和风?/父亲与孩子”,还有,“雷诺蕾迎着朝霞出发/从沉沉的梦境醒来:/‘威廉,你是不忠,还是死了?/你还要犹豫多久?’”更糟的是那些颂歌:“我爱这片土地,它托付给了我/托付给了你,还有你,和所有的劳动人民/她的话语亲如母亲/为着和平,为着社会主义,为着幸福和力量。”韵律在这里磕磕绊绊,敲地毯也敲不出节奏来。如果连续朗诵六七段,听起来像头上被打了洞,令人感到一种难忍的韵律恶心。
后来接触到特奥多尔·克拉默(TheodorKramer)和英格·米勒(IngeMueller)的天才诗句,我在其中感到一种小心翼翼的、敏感的节奏,仿佛诗人在创作时,他的呼吸在太阳穴的盒子里轻叩。我沉迷其中,不用特意学习,就可以倒背如流。这些诗句注视着我的生活,它们就是我的生活,在和我说话,能自行走进我的大脑。我过于钟爱这些诗,以至于我不敢去探究它们是如何产生的。我到今天依然认为,如何下功夫都无法使我们接近这两位作家的独特之处。我开始从报纸上剪下需要的词语,起初并没想到拼成诗歌,只是因为经常出门旅行,想给朋友们捎个信儿,往信封里塞点自己的东西,而不是本位主义摄影师镜头下的明信片。在火车上看报时,我把残缺的图片和词语一起粘在一张白色卡片上,或者拼成一两个句子,比如:“由此可见这个执拗的词”,或“如果一个地方是真实的,它就会轻触渴望”。起初我为报纸上松散的词也能有所作为感到诧异,接着韵律就自然流淌出来。我在家剪报的习惯由来已久,我随意把它们铺在桌上,看着看着,它们自己就组成了诗。基于对特奥多尔·克拉默和英格·米勒的诗句的信任,我接纳了那些未经加工、在桌面上偶然组成的诗句。这些词彼此相识,因为它们必须共同分享一小块地方。我无法把它们赶走,诗兴就这样渐次浓厚起来。从一开始我就会剪下所有见到的“国王”字样,绝不会把它留在报纸上。有一次,在拼贴之前,我数了一下,桌上并排摆着二十四个“国王”。我把第一个“国王”放进句子里,韵律也随之飘然而至。这说明通过诗歌能够接近国王。我们可以请他出场,诗韵将国王逼到他引发的心跳节奏,然后划一条光滑的弧线进入他制造的惊惶。韵律盘旋而起,整齐划一。整个诗句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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