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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流变隐喻篇 51、此其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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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视这边,俨然正在目睹重大历史事件之人。嘴巴张开,闪出里面发黄的牙齿和泛白的舌头。舌头像要组织什么语词似的缓缓动着。然而世界不会听见那语词了。
“诸君绝非残暴之人。”骑士团长似乎是在讲给我听,“这点一清二楚。诸君的人品,生来就不是要杀人的。但是,为了救助宝贵对象,或为了重要目的,有时必须做有违意愿之事。而现在恰恰如此。快,快杀了我!我的身体这般矮小,而且不会反抗,无非理念而已。只消将那刀尖刺入心脏即可,举手之劳。”
骑士团长用小小的指尖指着自己心脏位置。想到心脏,不能不想起妹妹的心脏。我清晰记得妹妹在大学附属医院接受心脏手术时的事,记得那是何等艰难而微妙的手术。抢救一颗有问题的心脏是极其艰巨的作业,需要好几位专业医生和大量血液。而毁掉它则轻而易举。
骑士团长说:“啊,那种事再想也无济于事。为了找回秋川真理惠,诸君无论如何都要这样做,哪怕再不情愿!请相信我的话。抛弃心,关闭意识。但眼睛闭不得,要好好看着!”
我从骑士团长的背后挥起那把厨刀,却怎么也挥不下去。就算那对理念只不过是无数分之一的死,也不能改变我除掉自己眼前一个生命的事实。那岂不是和雨田继彦在南京由于年轻军官的命令而进行的杀人行径如出一辙?
“并非如出一辙。”骑士团长说,“这种场合是我主动希求的,我希求自己本身被杀死。那是为了再生的死。快,下决心把环闭合!”
我闭上眼睛,想起在宫城县的情人旅馆勒女子脖颈时的情形。当然那只是逢场作戏,是应女子的要求在不至于勒死的程度上轻勒她的脖子。可是归终我未能将那一行为持续得如她要求的那么久。再持续下去,说不定真会把她勒死。那时我在情人旅馆的床上刹那间在自己身上发现的,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深重的愤怒情感。它如同有血流入的泥沼在我胸间黑乎乎翻卷着巨大的漩涡,毫不含糊地朝真正的死逼近。
你小子在哪里干了什么,我可是一清二楚!那个男子说。
“快,快挥落那把厨刀!”骑士团长说,“诸君理应做得到。诸君杀的不是我,诸君此时此地杀的是邪恶的父亲。杀死邪恶的父亲,让大地吮吸他的血。”
邪恶的父亲?
之于我,邪恶的父亲到底是什么呢?
“之于诸君的邪恶父亲是谁?”骑士团长读取我的心理,“前不久你应该见过那个人,不是那样的吗?”
不能再把我画进画中,那个男子说,并且从黑暗的镜子中朝我笔直地伸出手指,指尖竟如刀尖一般锋利地直刺我的胸口。
疼痛袭来。与此同时,我条件反射地关闭了心扉。并且圆瞪双眼,摈除所有意念(一如《刺杀骑士团长》中的唐璜所为),将所有感情打入地宫,将表情彻底消除一空,一口气挥下厨刀。锋利的刀尖直刺骑士团长指着的小型心脏。有活着的肉体所具备的明显的手感。骑士团长本身丝毫没有抵抗的表示。两只小手的手指像要抓取虚空似的挣扎着,此外没有任何动作。但他寄寓的身体正拼出浑身力气,急欲从迫在眉睫的死中挣脱出来。骑士团长诚然是理念,但其肉体不是理念。那到底是理念借用的肉体,肉体无意顺从地接受死亡。肉体有肉体的逻辑。我必须竭尽全力压制其抵抗,彻底中断对方的呼吸。骑士团长说“杀死我”,然而现实中我杀的,是其他什么人的肉体。
我恨不得抛弃一切,直接从这房间中一逃了之。但我的耳边还回响着骑士团长的语声:“为了找回秋川真理惠,诸君无论如何都要这样做,哪怕再不情愿!”
所以我将厨刀的刀身更深地插入骑士团长的心脏。事情不可能中途罢手。刀尖穿透他细弱的躯体,从后背捅出。他的白色衣裳染得红红一片。我握着刀柄的双手也给鲜血染红。但没有像《刺杀骑士团长》画面那样鲜血四溅。我促使自己认为这是幻象。我杀的不过是幻象罢了,这终究是象征性行为。
但我明白那不仅仅是幻象。或许那是象征性行为。然而我杀的绝不是什么幻象。我杀的百分之百是一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身。虽说是雨田具彦笔下生成的身高不过六十厘米的不大的虚拟之身,但其生命力意外顽强。我手中厨刀的刀尖刺破皮肤,捅断几根肋骨,穿透不大的心脏,直达身后的椅背。这不可能是什么幻象。
雨田具彦眼睛瞪得更大了,直视那里的场景——我刺杀骑士团长的场景。不,不然。刚才在这里被我刺杀的对象,对于他不是骑士团长。他目睹的到底是谁呢?是他在维也纳计划暗杀的纳粹高官?是在南京城内把日本刀递给弟弟令其砍掉三名中国俘虏脑袋的年轻少尉?还是催生这一切的更为本源性的邪恶的什么?我当然无由得知,不能从他脸上读取类似感情的东西。那时间里雨田具彦的嘴巴始终没有闭合,嘴唇也没有动。只有蜷曲的舌头企图为构筑什么话语持续做着徒劳的努力。
不久,在某个时点,气力从骑士团长的脖颈和胳膊上颓然退去,整个身体顿时失去张力,犹如断了线的手控偶人即将吐噜噜瘫倒在地。而他的心脏仍深深插着厨刀。房间中的所有一切都一动不动维持那一构图,持续良久。
最先出现反应的是雨田具彦。骑士团长失去意识瘫倒之后不久,这位老人也似乎再次耗尽了使得精神集中的气力,就像要说“该看的看清楚了”似的大大吐出一口气,随即闭上眼睛,宛如放下卷帘门一样缓缓地、重重地。唯独嘴巴还张着,但那里已经没有了肉乎乎的舌头,只有泛黄的牙齿如废弃房屋的院墙不规则地排列着。脸已不再浮现苦闷的表情,剧痛已然撤离。浮现在脸上的,是安然恬适的表情。看上去他得以重返昏睡那个平稳的世界、那个一无意识二无痛楚的世界。我为他感到欣慰。
这时我终于放松集中在手上的气力,将厨刀从骑士团长身上拔了出来。血从开裂的伤口汹涌喷出,同《刺杀骑士团长》的画面中雨田所描绘的毫无二致。拔出厨刀,骑士团长仿佛失去支撑,就势瘫痪在椅子上。眼睛猛然睁得大大的,嘴痛得急剧扭歪,两手十只小小的指头伸向虚空。他的生命已完全失去,血液在他脚下红黑红黑积成血泊。身体虽小,但流出的血量惊人之多。
如此这般,骑士团长——以骑士团长形体出现的理念——终于殒命。雨田具彦返回深沉的昏睡之中。说起此刻剩在这房间中有意识的存在,只有右手紧握沾满鲜血的雨田政彦那把厨刀竦立在骑士团长身边的这个我。传来我的耳边的,理应只有我本身粗重急促的呼吸。然而并非如此。我的耳朵听得另一种不安稳的动静。那是介于声音与气息之间的什么。侧耳倾听,骑士团长说,我顺从地侧起耳朵。
有什么在这房间里。有什么在那里动。我依然手握沾满血迹的锋利刃器,身姿未动,只是悄然转动眼珠朝那声音响起的那边看去。看清了,房间尽头角落有什么出现在眼角。
长面人在那里。
我通过刺杀骑士团长而把长面人拽到了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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