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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卷 苏小小魂断西泠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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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听了,不觉大笑起来道:
“风流聪慧,果然名下无虚!但此皆口舌之辩才,却非实学。
你若再能赋诗可观,我不独不加罪,且当优礼。”小小便请题。
观察因指着瓶内梅花道:“今日赏梅,就以此为题。”小小听了,也不思索,信口长吟道梅花虽傲骨,怎敢敌春寒?
若更分红白,还须青眼看。”
孟观察听了,知诗意皆包含着眼前之事,又不亢,又不卑,直喜得眉欢眼笑,遂走下坐来,亲手搀定小小道:“原来芳卿果是女中才子,本司误认,失敬多矣。”因邀之入坐。小小道:“贱妾何才?止不过情词曲折,偶会相公之意耳。”观察道:“情词会意,正才人之所难。”遂携了小小,并坐在上面,欢然而饮。饱酒之间,小小左顾右盼,诙谐谈笑,引得满坐尽欢。观察此时见他偎偎倚倚,不觉神魂俱荡,欲要留小小在船中,又恐官箴不便,直吃得——大醉,然后差人明灯执火,送小小回家,却与小小暗约下,到夜静时,悄悄乘小船,到镜阁下相就。如此者一连三夜,大快其心,赠了小小千金,方才别去。正是:
一怒双眸裂,回嗔满面春。
非关情性改,总是色迷人。
孟观察去后,贾姨因问道:“这观察接甥女不去,特着府县来拿,何等威严。自你去请罪,我还替你耽着一把干系,为何见了你,只几句言语,说得他亦笑起来,这是何缘故?”小小道:“姨娘有所不知。但凡先要见甥女,后因不得见而恼怒者,皆是欣慕我才色之美,愿得一见者也。至于若不得见则恼,则此恼非他本心,皆因不得见而生。故甥女装饰得可人,先安慰他的欣慕之心,则后来之心怒,不待言而自笑矣。若青衣蓬首,被他看得不才、不美,无可欣慕,不更益其恼怒乎?我拿定他是个色厉而内荏之人,故敢直见之而不畏。”贾姨听了,不胜欢喜道:“我也做过了半生妓女,进门诀,枕席上的诀,启发人钱钞的诀,倒也颇多,从不知妓女中,还有这许多窍脉。怪不得甥女享此大名。原来还有这个秘诀。”苏小小笑道:“有何秘诀?大都人情如此耳。”
自有孟观察这番举动,远近传闻苏小小不独美貌,兼有应变之才,声名一发重了。然苏小小却暗暗自思道:“我做了数年妓女,宝贵繁华无不尽享,风流滋味无不遍尝,从不曾受人一毫轻贱,亦可谓侥天之幸了。须乘此车马未稀,早寻个桃源归去,断不可流落炉头,偿王孙之债。”主意定了,遂厌厌托病,淡淡辞人,或戒饮于绣佛之前,或遁迹于神龙之尾。蜂蝶原忙,而花枝业不知处,楼台自在,而歌舞悄不闻声。此虽人事看明,巧于回避,谁知天心自在,乐于成全。
忽一日,小小偶同了一个知己朋友,看荷花回来,受了些暑热之气;到夜来又贪凉,坐在露台,此时是七月半后,已交秋风冷,不期坐久,又冒了些风寒,染成一病,卧床不起。
医生来看,都说是内感,多凶少吉。谁知小小,父母久无,亲戚虽有,却也久疏,惟有贾姨娘往来亲密,见小小病体十分沉重,甚是着急,因含着眼泪,说道:“你点点年纪,享了这等大名,正好嘲风弄月的,快活受用,奈何天之不仁,降此重疾!”小小道:“姨娘不要错怪了天,此非天之不仁,正是天仁,而周全我处。你想甥女一个女子,朝夕与鸿儒巨卿,诙谐谈笑,得此大名者,不过恃此少年之颜色耳。须知颜色,妙在青春。一过了青春,便渐渐要衰败,为人厌弃。人一厌弃,则并从前之芳名扫地矣。若说此时,眉尚可画,鬓尚堪掠,我想纵青黛有灵,亦不过再五年十年,止矣。而五年十年,无非转眼。何如乘此香温温,甜蜜蜜,垂涎刮目之时,借风露天寒,萎芳香于一旦,假巫山云梦,谢尘世于片时,使灼灼红颜,不至出白头之丑,累累黄土,尚动人青鬓之思。失者片时,得者千古,真不大为得计乎?姨娘当为甥女欢喜,不当为甥女悲伤。”贾姨道:“说是这等说,算便是这等算,但人身难得,就是饥寒迫切,还要苟延性命,何况你锦绣丛中之人,一旦弃损,怎生割舍?你还须保重。”小小似听不听,略不再言。
贾姨过了一日,见他沉重,又因问道:“你交广情多,不知可有甚末了,要倩人致意否?就是后事,从丰从俭,亦望示知。”小小听了,勉强道:“交,乃浮云也,情,犹流水也,随有随无,忽生忽灭,有何不了,致意于人?至于盖棺以后,我已物化形消,于丰俭何有?悉听人情可也。但生于西泠,死于西泠,埋骨于西泠,庶不负我苏小小山水之癖。”说罢,意奄然而逝。贾姨痛哭了一场。此时衣衾棺榔,已预备端正,遂收殓了,停于中堂。贾姨见小小积下许多银钱,欲要在他面上多用些,又恐妓家无靠,惹人是非,故退退缩缩,不敢举行。
忽一日,三四个青衣差人飞马来问道:“苏姑娘在家么?
若在家,可少留半日。若出门,可速速请回,我们滑州刺史鲍相公,立刻就要来回拜。”贾姨听见,不禁哭了出来道:
“姑娘在是在家,只可恨死了,不能接待。若是这鲍相公要追欢买笑,就烦尊驾禀声,不消来了。”差人听说,都吃惊道:
“闻说苏姑娘只好二十余岁,为何就死了?果是真么?”贾姨道:“现停枢在堂,如何假得。”差人没法,只得飞马去了。
不多时,早望见那鲍刺史,换了白衣白冠,轿也不乘,直走马而来。到了西泠桥边,便跳下马来,步行到门,竟呜呜咽咽的,哭了进来。及到枢前,不禁抚棺大恸道:“苏芳卿耶,你是个千秋具慧眼,有血性的奇女子!既知我鲍仁是个英雄,慨然赠我百金去求功名,怎么就不待我鲍仁,功名成就,来谢知己,竟辞世而去耶?芳卿既去,却叫我鲍仁,这一腔知己之感,向谁去说?岂不痛哉!”哭罢,思量了半晌,忽又大恸起来,道:“这一段知己之感,还说是我鲍仁的私情。就以公论:天既生芳卿这般如花之貌,咏雪之才,纵才貌太美,犯了陰阳之忌,也须念生芳之难,略略宽假其年,奈何花才吐蕊,月尚垂钓,竟一旦夺之耶?苍天耶,何不仁之至此耶!”
直哭得声息都无。
贾姨此时已问明侍儿,知是小小赠金之人,因在旁劝解道:“相公贵人,不要为亡甥女些小事,痛伤了贵体。”鲍刺史道:“妈妈,你不知道,人之相知,贵乎知心。他小小一女子,在贫贱时能知我心,慨然相赠,我堂堂男子,既富且贵,反因来迟,不能少申一报,非负心是何?日后冥中相见,岂不愧死!”贾姨道:“相公既有此不忘之情,要报亡甥女也还容易。”鲍刺史道:“他已玉碎香消,怎能相报?”贾姨道:
“亡甥女繁华了一生,今寂寂孤魂,停棺于此,尚不知葬于何处,殊属伤心。相公若能择西泠三尺土,为亡甥女埋骨,使其繁华于始,而又能繁华于终,则亡甥女,九泉有知,定当感激深厚。”鲍刺史听了,方才大喜道:“妈妈此言,甚是有理。”遂叫堪兴,在西泠桥侧择了一块吉地,又叫匠人,兴工动土,造成一座坟墓,又自出名发帖,邀请合郡乡绅士大夫,都来为苏小小开丧出殡。众人见鲍刺史有此义举,谁敢不来,一时的祭礼盈庭。
到那下葬之日,夹道而观者,人山人海。鲍刺史仍白衣白冠,亲送苏小小之躯,葬于西泠坟墓之内,立一石碑,上题曰:“钱塘苏小小之墓”。又为他置下祭田,为贾姨守墓之费,临行复又哭奠一场,然后辞去。
有此一段佳话,故苏小小之芳名,至今与西湖并传不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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