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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为谁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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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念高中的儿子把你那些书统统都看过啦。我常跟儿子一起谈论你的书呢。平时父子之间几乎没话可说,可一谈起你的书来,两个人倒谈得挺热闹。”也有过这样的事情。听他的语气,似乎有些欣慰。是吗?我的书也对世间起着点小小的作用嘛,我暗想。至少有助于父子间的交流,这难道不是不容小觑的功绩吗?尽管我没有孩子,但如果别人家的孩子兴高采烈地读我的书,并生出共鸣来,那么虽然微不足道,我也算是为下一代留下一点东西了。
只是谈到现实,却不妨说我和各位读者几乎没有直接联系。我基本不在公共场合亮相,也很少在媒体上露面。主动上电视和广播的情况一次也没有(非我本意,被人家自作主张地播出来,这样的情况倒有几次),也基本不举办签名会。常常有人问为什么,那是因为我说到底是一个职业作家,最擅长的是写小说,想尽可能地把力气都倾注在这件事上。人生苦短,手头拥有的时间也好精力也罢,都极为有限,我不愿被本职以外的事情占去太多时间。只不过一年大概有那么一次,在外国进行一场演讲、做一次朗读或者开场签名会。因为我觉得身为日本作家,这是一项职责,在某种程度上非做不可。关于这些,我想以后有机会再细谈。
不过迄今为止,倒是在互联网上开设过几次主页。每次都是限定时间运营数周,却收到许多电子邮件。我原则上是所有的邮件都要过目。内容太长的话,就只得一目十行匆匆读完,但总之发来的邮件无一遗漏,全都看过。
还给大约十分之一的来信写了回信。或回答提问,或帮人出出主意,或针对留言写一点感想……从轻松的短评到相对正式的长篇回复,邮件来来往往,内容各式各样。在此期间(有时长达数月)几乎不插入别的工作,拼命地写回信,可是接到回信的人好像多数都不相信是我本人写的,还以为是别人代写。演艺界人士在回复粉丝来信时,似乎有很多代笔的先例,他们大概以为我也是这样。尽管我在主页上已经表明“回信的确全部是我自己写的”,好像也很难让他们照单全信。
尤其是年轻女孩子,正欢天喜地地说:“村上先生给我回信啦。”男朋友便兜头一盆冷水泼上来:“你这个傻瓜。这玩意儿怎么可能是他一份份亲手写的?村上他忙得很呢。一定是别人代写的,只是对外宣称是他自己写的罢了。”这种情况好像有不少。我虽然不了解,但世上疑心重的人还真多呢——难道当真有很多骗子?不过,我真的自己动手拼命写回信来着。我自以为回复邮件的速度很快,但毕竟数量太多,仍旧是一件吃力的苦差事。然而做起来很有趣,还可以学到不少东西。
于是,通过与现实中的读者交换信息,我领会到一件事:“这些人作为一个整体,正确地理解了我的作品。”具体去看一位位读者,会发现他们时而也有误解或过虑之处,也有“这岂不是解读错误”的地方(对不起啦)。就算自称是我的“狂热读者”的人们,如果单拿一部部作品来说,则既会有赞赏也会有批判,既会有共鸣也会有排斥。单独阅读寄来的一条条意见,会觉得它们似乎乱七八糟、毫无关联,然而退后几步,在稍稍离开一些的地方纵览整体,便有种真实感:“这些人作为一个整体,非常准确而深刻地理解了我,或者说我写的小说。”虽然个别有细微的出入,但如果将这些全部扣除、平均一下,最终会准确无误地在该稳定下来的地方稳定下来。
“嗯,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我当时想,仿佛山尖上笼罩的云雾倏然散尽一般。能获得这样的认识,对我来说是一种难得的体验。应该称之为网络体验吗?但由于实在是繁重的劳动,同样的事我大概无力再做一次了。
我前面说过是把“空想的读者”放在心中从事写作的,我想它与“读者整体”差不多是同义。整体这个意象过于庞大,无法完全收纳到大脑内,因而暂且将它凝缩进“空想的读者”这个单一个体之中。
走进日本的书店,常常发现男作家和女作家被分成不同的专柜。而在国外的书店里,似乎很少见到这样的区别。可能也有,但至少目前没看到过。于是,我反复琢磨:为什么要按照男女区分呢?也许是因为女读者大多读女作家写的书,而男读者大多读男作家写的书,就变成了这样的情形:“索性图个方便,从一开始就把柜台分开得啦。”仔细一想,我自己也是,比起女作家的书来,男作家的书似乎读得稍微要多那么一点。但那并非“因为是男作家的书才读”,只是纯属巧合,女作家中当然也有很多我喜欢的人。比如说外国作家里,简·奥斯汀啦,卡森·麦卡勒斯啦,我都非常喜欢,她们的作品统统读过。也很喜欢艾丽丝·门罗,还翻译过好几本格蕾丝·佩雷的作品。因此觉得简单粗暴地把男作家和女作家的书架分开有点叫人困惑——这么一来,只会愈发加深被阅读的书籍的性别分离程度。不过就算我提了意见,社会上也不会洗耳恭听吧。
刚才我也提到过一句,就个人而言,我的小说读者男女比例似乎大体相同。虽然并未经过正式调查、做过数据统计,可迄今为止多次与真实的读者见面交谈,加上刚才也说过,还曾有邮件往来,所以有种真实的感受:“嗯,大概是男女参半吧。”在日本如此,在外国好像也是如此,恰好保持平衡。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我单纯地觉得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世界上的人口大致男女参半,而书的读者也是男女各占一半,应该是既自然又健全的吧。
和年轻的女读者交谈时,她们偶尔会问我:“村上先生,您(明明是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怎么那么了解年轻女性的内心呢?”(当然,大概也有很多人不这么看,我姑且把它作为一则读者意见公之于众,对不起。)说真心话,我从不认为自己懂得年轻女性的内心,听人这么一说,可吓了一跳。这种时候,我总是回答:“大概是我在写故事的时候,一门心思想变成那个出场人物,所以自然慢慢理解了那个人在感受和思考些什么,又是如何感受和思考的。这当然是指小说式的。”
就是说,在小说这样的设定中操纵角色、让角色动起来的时候,在一定程度上对这些是有所理解的,然而与“了解现实中的年轻女性”还是有所不同。一旦涉及活生生的人,该说十分遗憾吧,我也难以透彻地理解她们。但如果现实中的年轻女性(至少是一部分)能享受我(一个六十多岁的大叔)写的小说,一边与其中出现的人物共鸣一边阅读,对我来说当然是无比高兴的事。说实在的,这样的事能发生,我觉得几乎是奇迹。
当然,这世上可以既有面向男读者的书,也有面向女读者的书。这种东西也是必要的。不过,我写的书如果能不分男女、一视同仁地鼓动读者的心该有多好。倘若恋人、男女**体,或者夫妇、亲子之间能围绕我的书热心谈论的话,那真是最令人喜悦的事情。因为我常常在想,小说这东西,故事这东西,能抚慰男女之间、世代之间的对立,以及其他种种陈规旧俗的对立,起到缓和其锋芒的作用。不用说,这是一种非常美妙的功能。我一直在偷偷地祈祷,希望自己写的小说在世界上担当起这种积极正面的角色,哪怕是一丁点儿也好。
用一句话来表达(因为太过直白,说出口来让人害羞),我由衷地感到,自我出道以来,就一贯得天独厚,得到读者的关照。又要旧话重提了:在评论方面,我长年以来被置于十分严苛的境地。就连为我出书的出版社里,比起支持我写的东西的编辑,持批判立场的编辑似乎也更多。又是这样啦,又是那样啦,经常听到严厉的话,受到冷遇。甚至让我有顶着迎面而来的逆风(尽管时强时弱,不同时期各不相同),孤身一人默默工作的感觉。
尽管如此,我还能不气馁不消沉(虽然偶尔有些吃力),大概是因为我的书始终有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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