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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该让什么样的人物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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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割的自己寄托到他人身上了。这样做之后,便有了更多搭配组合的可能性。故事也呈现出复合性分枝,可以朝着种种方向扩展开去。
可能有人要说:既然如此,早一点切换成第三人称岂不更好?那样岂不是进步得更快吗?实际上可没有那么简单。虽然与我性格上不太懂得变通有关,但想更换小说的观点,就势必动手改造小说的构造,为了完成这种变革,就要有可靠的小说技巧和基础体力,因此只能审时度势、循序渐进。拿身体来说,就好比是顺应运动目的去逐步改造骨骼和肌肉。改造肉体可是既费功夫又花时间。
总而言之,进入二○○○年后,我得到第三人称这个新的载体,从而踏入了小说的新领域。那里有巨大的开放感,纵目四望,发现墙壁不见了。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无须多言,所谓角色,在小说中是极其重要的因素。小说家必须把具有现实意味,同时又兴味深长、言行中颇有不可预测之处的人物置于那部作品中心,抑或中心附近。一**人品一看就明白的人,说着满口一听就明白的话,做的全是一想就明白的事,这样的小说只怕没法吸引太多读者吧。当然,肯定会有人说:“像这种用平平常常的手法,描写平平常常的事情的小说,才是好小说嘛。”不过我这个人(归根结底只是个人喜好)对这样的故事却提不起兴趣。
不过,比起“真实、有趣、某种程度的不可预测”,我想在小说角色方面,更重要的还是“这个人物能把故事向前牵引多少”。创造登场人物的固然是作者,可真正有生命的登场人物会在某一刻脱离作者之手,开始自己行动。不单单是我,众多虚构文学作家都承认这件事。如果没有这种现象发生,把小说写下去肯定会变成味同嚼蜡、艰辛难耐的苦差事。小说若是顺利地上了轨道,出场人物会自己行动起来,情节也会自然发展下去,结果便出现这种幸福的局面,小说家只需将眼前正在展开的场景原封不动地转化成文字便可。而且这种时候,那个角色还会牵着小说家的手,将他或她引领到事前未曾预想过的地方。
请允许我举出自己最近的小说来当具体的例子。我写的长篇小说《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中,出现了一位非常出色的女子木元沙罗。说实话,刚开始写这部小说时,我本来是准备写成短篇小说的,按照预先设想,篇幅折算成稿纸大约在六十页。
简单说明一下情节。主人公多崎作出生于名古屋,高中时代,非常要好的四位同班同学向他宣布“从今以后再也不想见到你,再也不想跟你说话了”,却没说明理由,他也没有特意去问。后来他考进了东京的大学,在东京的铁路公司就职,现在已经三十六岁了。高中时代遭到友人绝交、甚至连理由都不给的事,在他心里留下了深深的伤痕。然而他把这件事藏在心底,在现实中过着安定的生活。工作上诸事顺利,周围的人们也对他十分友善,还和好几位恋人交往过,然而他却无法和别人缔结深层的精神联系。然后他与年长两岁的沙罗邂逅,两人成为恋人。
一个偶然的契机,他把高中时代遭到四位好友绝交的经历告诉了沙罗。沙罗略一沉吟,对他说:你必须立刻回到名古屋,查清楚十八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不能只看自己愿意看的东西,而是要看不得不看的东西。”
说实话,在沙罗说出这番话之前,我想都没想过多崎作会去见那四个人。我本来打算写一个相对较短的故事:多崎作始终不知道自己的存在遭到否定的理由,只能安静而神秘地生活下去。然而由于沙罗这么一说(我只是把她对作说出的话依样画葫芦地转换成文字而已),我就不得不让他到名古屋去,最后甚至把他送到了芬兰。至于那四个人是什么样的人物?每个角色都得重新一一设计,而他们各自走过的人生之路也得具体地着手描写。结果,故事便理所当然地采用了长篇小说的体裁。
也就是说,沙罗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几乎一瞬间便令这部小说的方向、性格、规模和结构为之一变。我对此也是大为惊诧。细想起来,其实她不是冲着主人公多崎作,而是冲着我这个作者说出这番话的。“你必须从这里接着写下去,因为你已经涉足这个领域,并且具备了这样的实力。”她说。换句话说,沙罗很可能也是我分身的投影,作为我意识的一个方面,提醒我不能停留在此刻驻足之地。“要写得更深入。”她说。在这层意义上,这部《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对我来说,也许是一部拥有绝不容小觑的意义的作品。从形式上来说,这是一部“现实主义小说”,但我自己则认为,这是一部在水面之下,种种事物错综复杂地交织,同时又隐喻地发展着的小说。
也许远远超过我意识到的,我小说中的角色们在敦促和激励身为作者的我,推着我的后背前行。这也是写《1Q84》时,我一边描写青豆的言行举止,一边强烈感受到的东西。她这是硬要把心中的某些东西(替我)铺展开去,我心想。不过回头反思,相比男性角色,我好像更容易受到女性角色的引领和驱策。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我想说的是,在某种意义上,小说家在创作小说的同时,自己的某些部分也被小说创作着。
时不时地,我会收到提问:“你为什么不写以自己的同龄人为主人公的小说?”比如说我现在是六十五六岁,为什么不写那一代人的故事?为什么不讲述那些人的生活?那不是作家自然的行为吗?
不过我有点不太明白,为什么作家非得写自己的同龄人不可?为什么那才是“自然的行为”呢?前面说过,写小说让我感到无上快乐的事情之一,就是“只要愿意,我可以变成任何一个人”。既然如此,我为何非得放弃这个美妙的权利不可呢?
写《海边的卡夫卡》时,我刚刚五十出头,却把主人公设定为十五岁的少年。而且在写作期间,我感觉自己仿佛就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当然那与眼下的十五岁少年应当体会到的“感觉”不是一回事。归根结底,只是把我十五岁时的感觉凭空搬移了过来。然而我一边写小说,一边几乎分毫不差地把自己十五岁时呼吸过的空气、目睹过的光线,在心里活灵活现地再现出来。就是把长久以来一直藏在内心深处的感觉,利用文字的力量巧妙地拖曳出来了。该怎么说呢,真真是美妙的体验。这或许是只有小说家才能体味到的感觉。
不过,这种“美妙”只让我一个人享受的话,那作品就无以成立了。还必须把它相对化才行,也就是要把那种类似喜悦的东西打造成与读者共享的形式。为此,我让一位姓中田的六十多岁的“老人”登台亮相。中田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我的分身、我的投影。他身上具有这样的因素。于是卡夫卡与中田先生并行、相互呼应,小说获得了健全的均衡。至少身为作者的我这样觉得,现在仍然有这种感觉。
也许有朝一日,我会写有同龄的主人公登场的小说。然而在眼下这个时间点,我并不认为这是“非做不可的事”。在我而言,首先有小说的灵感忽地涌上心头,然后故事才从那灵感中自然而然地扩张开去。一开始我就提到,小说中会有什么样的人物登场,那完全是由故事自己决定的,而非由我考虑和定夺。身为作家,我仅仅是一个忠实的笔录者,听从其指示亦步亦趋而已。
有时我可能化身为有同性恋倾向的二十岁女子,有时又可能变成三十岁的失业家庭主夫。我把脚伸进此时交给我的鞋子,让脚顺应鞋子的尺码,开始行动。仅此而已。不是让鞋子顺应脚的尺码,而是让脚去顺应鞋子的尺码。这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的,但作为小说家工作得久了,自然而然就能做到。因为这是凭空虚构的,而所谓凭空虚构,就如同梦中发生的事件一样。所谓梦——不管它是在睡觉时做的梦,还是在清醒时做的梦——几乎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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