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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彻底的个人体力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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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就算苛酷地驱使肉体,它也不会发出怨言。一有需要,专注力也能简单地招之即来,还可以维持在高水平。年轻真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啊——尽管叫我再来一遍的话,未免令我为难。然而遗憾得很,随着中年时代的到来,体力会渐渐衰落,爆发力逐渐下降,持续力也逐步减退。肌肉退化,多余的赘肉却越来越多。“肌肉易减,赘肉易增”,这成了我们身体的一道悲痛的命题。为了弥补这种减退,为了维持体力,就需要持续不断地作出人为的努力。
而且,体力下降的话(这也无非是泛泛之论),思考能力也会随之表现出微妙的衰退。思维的敏捷和精神上的灵活都会逐渐丧失。我在接受某位年轻作家采访时曾经说过:“作家要是长出赘肉的话,就算完蛋了。”这当然是极端的说法,无疑也有例外。不过我多多少少觉得,这么说似乎并无大碍,不管那是物理上的赘肉,还是隐喻中的赘肉。许多作家会通过提高写作技巧和心智上的成熟来弥补这种自然的衰退,但这么做也是有限度的。
根据最近的研究,脑内海马体产生的神经元的数量,可以通过有氧运动得到飞跃性的增加。所谓有氧运动,是指游泳和跑步这类时间长、运动量适度的运动。不过,像这样新生的神经元如果置之不理的话,会在二十八小时后悄然消逝,没有任何用武之地。实在太可惜了。可是,如果给这些新生的神经元知性的刺激,它们就会被激活,与脑内网络相互结合,成为信号传递组织的有机部分。脑内网络会变得更加宽广、更加绵密。学习能力与记忆能力就会得到提高。这样一来,随机应变地转换思维方式、发挥不同寻常的创造力,就将变得简单易行。较为复杂的思考和大胆的构想也将成为可能。换句话说,在日常生活中将运动与知性的作业相互结合,会对作家的创作活动产生理想的影响。
我成为专业作家后便开始跑步(正式跑起来,是在写《寻羊冒险记》的时候),自那以来三十多年,差不多每天都跑步或游泳一个小时,已经成了习惯。大概是因为身体结实吧,其间从来没有大的健康失调,也不曾弄伤腰腿(只有一次因为打壁球导致肌肉撕裂),几乎没出现过空白期,每天坚持跑步至今。一年跑一次全程马拉松,还出场参加铁人三项赛。
也有人表示钦佩:每天都坚持跑步,好坚强的意志呀。可是要让我来说,每天坚持坐电车上班的工薪阶层,体力消耗才叫厉害呢。比起坐一个小时高峰期的电车,想跑步的时候到外边跑上一个小时,根本就不算一回事。也并不是意志坚强。我本来就喜欢跑步,仅仅是习惯性地坚持对自己胃口的事情而已。无论意志力多强,不对胃口的事也绝不可能连续做上三十年。
这种生活不断积累,我总会感到身为作家的能力似乎点点滴滴地提高了,创造力也变得更加牢靠和稳定。尽管无法拿出客观数值来说明,“瞧瞧,到这个数字啦”,心里却有一种自然而真实的感触。
即便我这么说,周围许多人却根本不予理会,冷嘲热讽的反而比较多。尤其是十多年前,人们几乎不理解这类事情。甚至还到处被人说:“每天早上都跑步的话,身体太健康,可写不出像样的文学作品哟。”文艺界平白无故地有一种风潮,就是压根儿瞧不起体育锻炼。谈起“维持健康”来,好像大多数人会联想到浑身肌肉的壮汉,其实为了维持健康在平日里做做有氧运动,和使用器械塑造肌肉的健美运动可是大不相同。
每天跑步对我来说有怎样的意义?其实连我自己在很长一段时期内都不太清楚。每天都跑步的话,身体自然会变得健康。可以消除脂肪、生出匀称的肌肉,还可以控制体重。然而,并非仅仅如此。我一直有这种感觉。它的深层肯定还有更为重要的东西。但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我自己也不知其详,连自己都不知其详的东西是无法向他人说明的。
不过,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我居然把跑步的习惯执着地坚持了下来。三十年可是漫长的岁月,要始终不渝地把一个习惯维持下来,还是需要相当努力的。这种事是怎么做到的呢?因为我觉得跑步似乎具体而简洁地把几项“我这一生中非做不可的事情”表象化了。我有这种虽然粗略却十分强烈的真实感。所以即便心里想“今天身体很不舒服,不太想跑步啊”,我也会告诫自己:“这对我的人生而言,可是无论如何非做不可的事。”几乎是无须理由地去跑。有一句话至今不变,对我来说就像祷语一般,那就是“这对我的人生而言,是无论如何非做不可的事”。
我并不是认为“跑步本身是好事”。跑步无非就是跑步,与好坏没有关系。假如你讨厌跑步,就没有必要硬着头皮去跑。跑也罢不跑也罢,这种事情都是个人的自由。我并非在倡导:“来呀,大家都来跑步吧!”走在冬日清晨的街头,看见高中生集体在外边跑步,我就不由得心生同情:“真可怜,他们当中肯定有人不爱跑步呀。”真的。
只不过在我心中,跑步这一行为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其实对我来说,对我将要做的事情来说,它在某种形式上是必要的行为,这种自然的认识一成不变地存在于我心中。这样的思想自始至终从背后推动我向前。严寒的早晨,酷暑的正午,身体疲倦兴致不高的时候,它温和地鼓励着我:“来吧,今天也加把劲,跑一圈去。”
不过,读了那篇关于神经元形成的科学报道,我重新认识到自己此前所做的事情和真实的感受(体感),在本质上并没有错。不如说我深深感到,细心聆听身体诚实的感受,对从事创作的人来说是一项重要的工作。无论是精神还是头脑,归根到底都是我们肉体的一部分。不太清楚生理学家是怎么阐述的,但让我来说的话,精神、头脑和身体之间并没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
这是我一贯的主张,可能有人要说“又来啦又来啦”,但毕竟是重要问题,在这里还是得旧话重提。似乎有些死缠烂打的味道,对不起了。
小说家的基本工作是讲故事。而所谓讲故事,就是要下降到意识的底层去,下降到心灵黑暗的底部去。要讲规模宏大的故事,作家就必须下降到更深的地方。这就好比想建造高楼大厦,地基就必须越挖越深。而越是要讲周密的故事,那地下的黑暗就越浓重深厚。
作家从那片地下的黑暗中寻觅自己需要的东西,即小说需要的养分,带着它返回意识的上层领域,并且转换成文章这种具备形体和意义的东西。那片黑暗之中,有时会充满危险。栖息在那里的东西往往会变幻各种形象,蛊惑人心。加上既没有路标又没有地图,有些地方还被打造成了迷宫,如同地底洞窟一般,所以稍一疏忽便会迷路,可能再也无法返回地面。在那片黑暗中,集体无意识与个体无意识混作一团,太古与现代融为一体。我们将它未加解剖地带回来,有时那一大包东西说不定就会产生危险的结果。
想同那种深厚的黑暗之力对抗,并且日复一日地面对种种危险,就需要强韧的体能。虽然无法用数值表明究竟要强韧到何种地步,但强韧肯定远远好于不强韧。而且这所谓的强韧,并非与他人相比如何如何,而是对自己来说是“满足需要”的强韧。我通过每日坚持写小说,点点滴滴地体悟和理解了这个道理。心灵必须尽可能地强韧,而要长期维持这心灵的强韧,就必须增强、管理和维持作为容器的体力。
我所说的“强韧的心灵”,并不是指现实生活层面的强韧。在现实生活中,我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普通人。既会为了无聊的琐事受到伤害,也会脱口说出本来不必说的话,然后又耿耿于怀、懊悔不已。面对诱惑时总是无力抗拒,对无趣的义务则尽量视而不见。因为无足轻重的小事会怒不可遏,真正重要的大事上却反而麻痹大意、疏忽误事。虽然注意尽量不找借口,有时也忍不住脱口而出。心里想着今天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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