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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与时间成为朋友—写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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件交给编辑审读。到了这个时间,大脑的过热状态已经得到一定的消解,也能冷静客观地应对编辑的反应了。
有一件好玩的旧事。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我写《舞!舞!舞!》那部长篇小说时的事。这部小说是我头一回用文字处理机(富士通的便携式)写出来的。绝大部分内容都是在罗马的寓所完成,唯独最后那部分写于移居伦敦之后。我将写好的原稿储存到软盘里,带着它前往伦敦,可在伦敦安定下来之后,打开一看,竟有整整一章消失不见了。我当时还没用惯文字处理机,可能是操作失误吧。呃呃,这是常有的事儿。我当然沮丧万分,受到巨大的打击。因为那一章的篇幅很长,而且是“连自己都认为写得很成功”、引以为豪的一章,无法简简单单地说上一句“呃,这是常有的事儿”就认命了。
然而也不能一直唉声叹气、摇头唏嘘。我重新打起精神,一面苦苦回忆:“嗯,好像是这个样子的。”努力再现几个星期前煞费苦心写出来的文章,总算让它重新复活了。可是万万没想到,等到这部小说成书发行后,下落不明的那一章竟又飘然现身了,原来是混入了意想不到的文件夹里。这也是常有的事啊。于是我心想:“哎呀,糟糕,要是这一版写得更好该怎么办?”提心吊胆地重读了一遍,先说结论:后来改写的版本显然出色得多。
在这里,我想说的是:不论什么文章,必然都有改进的余地。不管作者如何认为“写得真好”“完美无缺”,其中也有变得更好的余地。所以我在修改阶段会尽量抛却自豪感和自尊心,让脑袋里的热度适当冷却下来。只是热度降得过低,修改工作就无法进行了,这方面必须注意。而且要摆好足以抵御外来批判的态势。人家说些没趣的闲话,也要尽量忍耐,默默吞进肚子里去。作品出版后,面对批评要不为所动,随便当作耳旁风即可。这种东西要是一一放在心上的话,身体会吃不消的——真的。不过在写作过程中,对于来自身边的批评和忠告,必须虚心谦逊地洗耳恭听。这是我长期以来的一贯主张。
我已经作为小说家工作了很久,老实说,有的责任编辑也让我感到“有点合不来”。为人倒是不坏,对其他作家来说没准是位好编辑,只是作为我的责任编辑好像不太投缘。从这样的人口中说出的意见,令我心生疑窦的情况居多,有时(老实说)还会触犯我的神经,甚至让我光火。不过彼此都是为了工作,所以只能巧妙地敷衍过去。
有一次在写长篇小说时,我在初稿阶段就把有点“合不来”的编辑提出意见的地方统统作了修改。但其中一大半都与这个人的意见正相反,比如他说“这里写得长点好”,我就把那部分缩短点,他说“这里写得短点好”,我就把那部分加长点。如今回想起来颇有些粗暴,但尽管粗暴,就结果而言那次修改却很成功。那位编辑对我来说反而成了一位有用的编辑,至少比只会“甜言蜜语”的编辑要有利得多。我是这么想的。
换句话说,重要的是修改这一行为本身。作家下定决心“要把这里修改得更好”,静心凝神在书桌前坐下,着手修改文章,这种姿态便具有无比重大的意义。相比之下,或许“如何改写为好”的方向性问题倒是次要的。很多情况下,作家的本能和直觉并非源自逻辑,而是从决心中提取出来的。就像用棍棒击打灌木丛,让鸟儿惊飞出来一样。不管用什么棍棒去打,用什么方法去打,结果都不会有太大的区别。反正只要让鸟儿惊飞出来,就算大功告成了。鸟儿们展翅高飞的动能会摇撼渐趋凝固的视野。这就是我的意见。嗯,也许是相当粗暴的意见。
总而言之,要在修改上尽量多花时间。倾听周围的人的建议(不管那建议会不会惹你生气),铭记在心作为参考来修改文章。忠告至关重要。写完长篇小说的作家几乎无一例外,个个热血冲头,脑浆过热,丧失了理智。若问原因,理智的人首先就写不了长篇小说。所以丧失理智并没有什么心中提取出来的。就像用棍棒击打灌木丛,让鸟儿惊飞出来一样。不管用问题,不过得有所自觉,明白“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丧失了理智”。而对丧失理智的人来说,来自心智正常的人的意见大抵都很重要。
当然,他人的意见不能照单全收。其中说不定有跑题脱靶的意见,还有偏颇失当的。然而,不论什么样的意见,只要它是合情合理的,就有一定的意义。这些意见想必会让你的脑袋逐渐冷却,恢复适当的温度。他们的意见就代表所谓的世间,而阅读你作品的终究是世间的人。如果你打算无视世间,世间同样也会无视你。当然,如果你觉得“那也无所谓”,那么我也根本无所谓。然而,假如你是个打算跟世间维持一定的正常关系的作家(恐怕大部分作家都是这样吧),在周围找出一两个阅读你作品的“定点”就很重要。当然,那定点必须是能真诚坦率地把感想告诉你的人,哪怕每次听到批评都让你热血冲头。
修改要来上多少次?就算你这么问我,我也给不出精确的答案。在初稿阶段就修改过无数次,交付出版社排出校样后,还会一次又一次地索要校样,惹得人家心烦。将校样改得黑黢黢一片寄回去,然后把新送来的校样又改成黑黢黢一片,如此反反复复。前面说过,这是一项需要耐心的作业,然而对我来说却算不得什么苦痛。同一篇文章反反复复一读再读,咀嚼韵味,调换语序,变更细微的表达,我天生就喜欢这种“锤炼敲打”。眼看着校样变成黑黢黢一片,书桌上排放着的十来支HB铅笔不断变短,我便感到极大的喜悦。不知为何,这种事情对我来说有趣之极,无以言喻,不管做上多久都不会厌倦。
我敬爱的作家雷蒙德·卡佛也是一位喜欢这种“锤炼敲打”的作家。他以引用其他作家字句的形式,这样写道:“写出一则短篇小说,再仔细地重读原稿,删掉几个逗号,然后重读一遍,又把逗号放回原来的地方,这时我就知道,这则短篇小说终于大功告成了。”我十分理解这样的心情,因为同样的事情,我自己也经历过许多次。到了这一步就算极限了,再继续修改的话,说不定效果适得其反——就存在这样一个微妙的关键点。他是以逗号的删添为例,准确暗示了这个关键点。
我就这样完成一部长篇小说。众口难调,只怕既有讨人喜欢的地方,也有招人不满的地方。就连我自己,也绝非对从前的作品感到心满意足,甚至痛感有的东西“如果是现在,肯定能写得更好些”。回头重读,缺点总是随处可见,所以除非特别需要,我一般不会把自己的书拿出来看。
不过我基本认为,在写那部作品的时候,自己肯定没有本事写得更好了。因为我明白,在那个时候,我倾尽了全力。投入了我愿投入的全部时间、倾注了我拥有的全部能量,才完成那部作品。可以说是倾其所有地打了一场“总体战”。这种“竭尽全力”的感觉至今仍然留在心里。至少就长篇小说而言,我从来没有应调,只怕既有讨人喜欢的地方,也有招人不满的地方。就连我自己,也绝非对从前的作品感到心满意足,甚至痛感有的东西“如果是现在,肯定能写得更好些”。回头重读,缺点总是随处可见,所以除非特别需要,我一般不会把自己的书拿出来看。
不过我基本认为,在写那部作品的时候,自己肯定没有本事写得更好了。因为我明白,在那个时候,我倾尽了全力。投约稿而写的情况,也没有为截稿期疲于奔命的情形,而是在想写的时候,以想写的方式,写下想写的东西。这一点,我可以满怀自信地断言,所以大致不会发生日后懊恼“那里要是这样写就好了”之类的事情。
时间在创作上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尤其是长篇小说,“备料”至关重要。也就是在心中培育小说的萌芽、让它茁壮成长的“沉默的时期”。要在自己心里培养“想写小说”的渴望。这种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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