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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刚当上小说家那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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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反正也写不出好小说来,干脆别管什么小说该这样、文学该那样的规则,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写出胸中所感、脑中所想,不就可以了吗?”
话虽如此,可要“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写出胸中所感、脑中所想”,却远不像嘴上说说那么简单。尤其对一个从来没有写过小说的人来说,这无疑是天下第一难事。为了彻底改变思维方式,我决定暂且放弃稿纸和钢笔。只要把它们放在眼前,这一身架势就不由自主地变得“文学”起来。取而代之,我搬出了收在壁橱里的Olivetti英文打字机,试着用英文写起了小说的开篇。反正不管什么都行,我就是想试试“不同寻常的事”。
当然,我的英语写作能力不足挂齿,只能使用有限的单词,凭借有限的句法来写文章,句子当然也都是短句。不管脑袋里塞满多么复杂的念头,也无法原模原样地表达出来。只好改用尽量简单的语言讲述内容,将意图转换为浅显易懂的文字,把描写中多余的赘肉削除,使形态变得紧凑,以便纳入有限的容器里。文章变得粗浅不文了。但正是在这样辛勤写作的过程之中,我渐渐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文章节奏般的东西。
我生在日本长在日本,从小就一直作为日本人使用日语,所以在我这个系统中,满满当当地充塞着日语的种种词汇种种表达。想把心里的情感和情景转换为文章时,这些内容就会忙乱地来来回回,在系统内部引发冲撞。但如果用外语去写文章,恰恰由于词汇和表达受限,反而不会出现类似的情形。而且我那时发现,尽管词汇和表达的数量有限,但只要有效地进行搭配,通过运用不同的搭配方式,也可以十分巧妙地传情达意。也就是说,“根本无须罗列艰深的词汇”,“不必非用感人肺腑的美妙表达不可”。
多年以后,我才发现一位叫雅歌塔·克里斯多夫的作家运用有相同效果的文体,写过几篇美妙的小说。她是匈牙利人,一九五六年匈牙利事件时流亡瑞士,在那里半是出于无奈,开始用法语写小说。因为用匈牙利语写小说的话,她根本无以为生。法语对她来说是(事出无奈)后天习得的外语。然而她通过用外语写作,成功催生出了属于自己的新文体。短句搭配的巧妙节奏、率直不繁的遣词用句、毫不做作的准确描写,虽然没有着力渲染什么重大的事件,却弥散着深邃的谜团般的氛围。我清楚地记得多年后第一次读到她的小说时,从中感受到了似曾相识的亲切,虽然我们作品的倾向大不相同。
总之,我发现了这种用外语写作的有趣效果,掌握了属于自己的写作节奏后,就把英文打字机又收回了壁橱里,再次拿出稿纸和钢笔,然后坐在桌前,将英语写成的整整一章文字“翻译”成了日语。说是翻译,倒也并非死板的直译,不如说更接近自由地“移植”。这么一来,其中必然会浮现出新的日语文体。那也是我自己独特的文体,是我亲手觅得的文体。当时我想:“原来如此,只消这样去写日语就行了。”正所谓是茅塞顿开。
我时常被人家说“你的文字满是翻译腔”。翻译腔究竟是什么,我不太明白。但某种意义上,我觉得这也算一语中的,但在某种意义上却又脱离靶心偏了题。就字面意义而言,开篇那一章还真是“翻译”成日语的,所以这话也不无道理,然而那不过是一个实际性的过程问题。我那时的目标是剔除多余的修饰,追求“中立”的轻快灵动的文体。我并非想写“稀释了日语性的日语文章”,而是想运用尽量远离所谓“小说语言”和“纯文学体制”的日语,以自身独有的自然的声音“讲述”小说。为此就需要奋不顾身。说得极端一点,也许对于当时的我,日语无非是功能性的工具而已。
也许有人认为这是对日语的侮辱。实际上我曾经受到过类似的批判。然而语言这东西原本是刚强的,拥有久经历史考验的坚韧力量,无论受到何种人物何等粗暴的对待,都不至于损伤其自律性。用尽所能,想尽一切办法检验语言的可能性,极力拓展那有效性的范围,是每一位作家被赋予的权利。没有这样的冒险精神,任何新事物都不可能诞生。如今,日语对我来说在某种意义上仍然是一件工具。说得稍微夸张些,我相信继续锲而不舍地探究日语的工具性,无疑与日语的重生密切相关。
总之我就是这样运用新获得的文体,将已然写就的“不甚有趣”的小说,从头到尾完完全全改写了一遍。小说的情节大致相同,但表现手法却迥然相异,读后的印象也全然不同。那就是现在这部名为《且听风吟》的作品。我绝不是对这部作品的质量感到满意。写成之后重读一遍,我觉得这是一部尚不成熟、多有缺点的作品,只写出了自己想要表达的两到三成,但的确感到自己总算用大致可以接受的形态,写出了第一部小说,从而完成了一次“宝贵的挪移”。换句话说,在某种程度上,我以自己的方式对那种epiphany的感觉作出了回应。
写小说时,我感觉与其说在“创作文章”,不如说更近似“演奏音乐”。我至今仍然奉若至宝地维持着这种感觉。说起来,也许这并非是用脑袋写文章,而是用身体的感觉写文章。也就是保持节奏,找到精彩的和声,相信即兴演奏的力量。总而言之,当我深更半夜面对着餐桌,用新近获得的自己的文体写小说(似的东西)时,简直就像得到了崭新的工具,心怦怦狂跳,兴高采烈。至少,它巧妙地填满了我在三十岁即将来临时感到的内心空洞般的东西。
如果把最初写的那部“不甚有趣”的作品与现在的《且听风吟》对比一下,大概更清楚一些,遗憾的是那部“不甚有趣”的作品早就被丢弃了,没办法作比较。那是一部怎样的作品,我也差不多忘得一干二净。要是保存下来就好了,可当时我心想,这玩意儿留着有什么用?随手就扔进了垃圾箱。我能回忆起来的,只有“写它时心情不算太好”这一点。写那样的文章并非乐事。因为那文体并非发自内心地自然流露,就像穿着尺码不合身的衣服去运动一样。
春天里一个周日的早晨,《**像》的编辑打电话告诉我:“村上兄的参赛小说闯进了新人奖评选的最后一轮。”距离神宫球场那场揭幕战已有将近一年,我已经度过了三十岁的生日。记得好像是上午十一点过后,因为前一天工作到深夜,我还没睡醒,困意朦胧,尽管手里拿着听筒,却没能理解对方究竟要告诉我什么。我甚至(真的是实话实说)早把向《**像》编辑部投稿的事忘到脑后了。只消写完它、姑且交到了某个人手里,我那“想写点什么”的心情便已释然。说起来无非是一部新起炉灶、信笔写来、一挥而就的作品,压根儿没想到这种东西居然能闯入最后一轮评选。连书稿的复印件都没留下。所以,倘若不是闯进了最终评选,这部作品肯定会不知所终、永远消亡了。而且我大概也不会再写什么小说。人生这玩意儿,琢磨起来真是奇妙。
据那位编辑说,连我的在内,共有五部作品闯进了最后一轮。我心里“咦”了一声。然而,还是因为睡意未消的缘故,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感受。我钻出被窝,换好衣服,与妻子一道出门散步。走过明治大街的千谷小学旁,看见绿荫丛中趴着一只信鸽。抱起来一看,好像是翅膀受了伤,脚上套着名牌。我双手轻轻地捧着这只鸽子,把它送到了表参道同润会青山公寓(如今变成了“表参道Hills”)隔壁的岗亭,因为那是距离最近的岗亭了。我们沿着原宿的后街小路走过去,受伤的鸽子在我掌心暖暖地微微颤抖。那是一个晴朗舒爽的星期天,周围的树木、建筑、商店橱窗都在春日的阳光下闪耀,明亮而美丽。
这时我陡然想到,我肯定会摘取《**像》新人奖,并且从此成为小说家,获得某种程度的成功。看起来颇为厚颜,但不知何故,我确信会是这样,这个念头清楚无误。这与其说是逻辑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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