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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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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女子边晒太阳边看书。那两位作家都用望远镜观察她。“她多么专心看书,仿佛连呼吸都忘记了,”苦闷的作家心里想道,“她翻页时的动作多么投入啊!她念的书一定像多产作家写的那种小说,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多产的作家则在心里想道:“她多么专心读书,几乎完全沉浸在深思之中,仿佛发现了什么神奇的真理!她念的书一定像苦闷作家写的。那种小说,充满深奥的含义!”;
苦闷作家的最大愿望是,希望他的作品能像这位女读者阅读。的那本书一样受到读者欢迎,于是他开始以他想像的多产作家的,写作方式着手写一本小说;而多产作家的最大愿望是,希望他的作品能像这位年轻女子阅读的那本书一样受到读者的青睐,于是他开始以他想像的苦闷作家的写作方式着手写一本小说。
这位年轻女子先后遇见这两位作家。他们都对她说,希望她能读读他们刚刚完成的小说。
年轻女子收到两份手稿。几天之后她出人意料地邀请两位作家同来做客。“你们在开什么玩笑?”她说,“你们送给我的是同一本小说的两份抄件!”
或者:
年轻女子将两份手稿弄混了,把苦闷作家按照多产作家的方式写成的小说退还给了多产作家,把多产作家按照苦闷作家的方式写成的小说退还给了苦闷作家。他们看到别人模仿他们的作品,双双感到极大气愤,于是重新按照自己的写作方式创作。
或者:
一阵风吹乱了两份手稿。女读者把它们收拢并混在一起,变成一部完美无缺的小说,变成多产作家与苦闷作家长期以来梦寐以求的小说。评论家们简直不知道应把这本小说归于谁的名下。
或者:
年轻女子一直是多产作家的热心读者,厌恶苦闷作家。她读字多产作家的新作后,认为这是一篇毫无价值的作品,因此得出结论说,多产作家以前写的东西都没有价值。与此相反,现在她回想起苦闷作家以前的作品,认为那些作品写得都很好,急不可待地要看他的新作。但是当她看到他的新作并非像她期待的那样时,便把他也抛到一边去了。
或者:
同上。把“多产作家”换成“苦闷作家”,把“苦闷作家”换成“多产作家”。
或者:
年轻女子是多产作家的热心……厌恶苦闷作家。当她读完多产作家的新作后,未发现有何变化;她喜欢这本书,但并不特别为之倾倒。至于苦闷作家的手稿,她认为这本小说与该作家以往的小说一样,平淡无味。她以通常的客套话回复了两位作者。他们都认为这位女读者并不十分细心,便不再注意她了。
或者:
同上。把……换成……
我曾在一本书里读过,要表示思想的客观性时,可以使用“思考”这个动词的无人称形式,例如,不说“我思考”、“你思考”,只说“思考”,就像大家说“下雨”而不提谁下雨那样。宇宙也是有思想的,这种观点是我们看问题的依据。
我能否像说“今天下雨”、“今天刮风”那样,说“今天写作”呢?只有等我习惯使用“写作”的无人称形式时,我才敢相信我能够克服自己身上的局限性。
那么动词“阅读”呢?能否像说“今天下雨”那样说“今天阅读”呢?如果你仔细思考一下,阅读比起写作来更应该是个别进行的活动。假若写作能够超越作者个人的局限性,那么写作的意义仍旧在于它的作品要经过读者个人的思维回路得到阅读。只有作品得到某个读者的阅读,才能证明该作品具备了作者赋予它的功能。因此作品的功能超越了个人的范围。宇宙什么时候才能表现自己呢?只有当人们可以这样说的时候它才能表现自己:“我阅读,因此宇宙在写作。”
我看见这位女读者脸上显露出的正是阅读的这种特殊的幸福感,而我自己则不能享受这种幸福。
我写字台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别人送我的招贴画,画着斯努皮狗[④]蹲在打字机旁,上面还写有一句话:“一个黑暗与动荡的夜晚……”每当我坐到写字桌前看到这句话时,它那无人称语气仿佛打开了从一个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的通道,从此时此地的时间与空间走向作品的时间与空间的通道。我感到兴奋,感到这是一个开端,接踵而来的是许许多多数不胜数的事件。我相信,不管有用无用,最好还是共同约定一个通道、一个开端。我知道,说谎成癖的斯努皮只会说那么几句话,绝不会说别的话。轻而易举地进入另一个世界,那只是幻想。我在这种梦幻般的幸福感支配下立即动手写作,但我面前的白纸上展现出的却是一片空白。
自从我面前挂上这幅招贴画,我再也无法写作了。必须尽快从墙上把这个可恶的斯努皮狗像摘下来,可我又老是下不了决心,因为这个少儿时代的玩偶已经成了我目前状态的象征,它时时提醒我、告诫我。
很多小说第一章开头的魁力在以后的叙述中很快消失了,因为开端只不过是一种许诺,对后面的故事及其可能的种种展开方式的一种许诺。我真想写一本小说,它只是一个开头,或者说,它在故事展开的全过程中一直保持着开头时的那种扭力,维持住该者尚无具体内容的期望。这样一本小说在结构上有什么特点呢;写完第一段后就中止吗?把开场白无休止地拉长吗?或者像个千零一夜》那样,把一篇故事的开头插到另一篇中去呢?
今天我要把一部名著的最初几段抄写一遍,看看在它那开头里蕴藏的力量能否传递到我的手上来。如果我的手真能获得这科力量,它便会自发地接着写下去。
“七月初,一个十分炎热的日子。接近黄昏时,一个年轻人从转租的位于S胡同的小房间里走出来,慢慢地、仿佛是漫不经心地走向K桥。”
我必须把第二段也抄下来,好让这篇故事自然而然地带着我前进:
“他在楼梯上成功地避开了女房东。他的房间在一幢六层楼高的经济公寓最上面,小得像个衣柜,根本不像一间住宅。”我一直抄到:“他欠女房东许多房钱,害怕碰见她。”
抄到这里,下面的话强烈地吸引着我,我不由自主地抄下去:“他并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恰恰相反,一段时间以来他性情暴躁,仿佛患了疑心病。”既然抄到这里了,我就接着把这一段抄下去,不,一直抄它几页,一直抄到主人公来到放高利贷的老太婆面前。‘哦是拉斯柯里尼科夫,大学生,一个月之前搬到您这里来的,——年轻人急忙低声说道并向她鞠了个躬。他提醒自己应该更有礼貌此
我停下笔,以免抄写全本《罪与罚》[⑤]。这种诱惑已控制着我。我仿佛突然明白了,誊写这个现在已不可思议的职业曾经具有何种意义与吸引力。誊写人员同时生活在两种时空之中,即读与写这两种时空之中,因为他可以抄写而不为自己面前空白的纸张担忧,又可以阅读而不为自己的这一行为可能涉及何种具体对象操心。
有位自称翻译我的作品的人来找我,并告诉我说,我的作品在未经我本人同意的情况下被广泛翻译出版,这有损我的利益也有损他的利益。他递给我一本书,我翻了一下,没看出有什么问题。那是一本日语书,只有书皮上我的姓名是用拉丁字母书写的。
“我连这是我的哪本小说都看不明白,”我说,并把那本书还给他,“可惜我不懂日语。”
“即使您懂日语,也认不出这是您的哪本书,”来访者说道,“这本书您从来未写过。”
他向我解释说,日本人仿制西方产品的能力已发展到文学方面。大皈有家公司已掌握了西拉·弗兰奈里小说的格式,能够制造出他的第一流新小说并使之充斥世界市场。把它们再翻译成英文(说得确切些,把它们翻译成假冒的英文原著),任何评论家都不能把它们与弗兰奈里的原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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