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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流变隐喻篇 34、那么说来,最近没有测过气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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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随后钻进蓝色普锐斯。免色为真理惠关上车门。我再次深感捷豹和普锐斯关车门的声音截然有别。即使一种声音,世界上都有如此之多的差异。一如“砰”一声拉响低音大提琴同一根空弦,查尔斯·明格斯(1)的声音和雷·布朗(2)的声音听起来也分明有所不同。
(1)查尔斯·明格斯(CharlesMingus,1922—1979),20世纪美国最伟大的爵士音乐家之一。他不仅是技艺精湛的贝斯大师、钢琴家,还是突破古典与爵士界限的杰出作曲家。其音乐对于后世有至关重要的启迪作用。
(2)雷·布朗(RayBrown,1926—2002),美国爵士乐演奏大师,曾荣获众多奖项,包括格莱美奖、Downbeat杂志的读者票选奖、爵士乐评票选奖等。
“那么,下星期日见!”免色说。
秋川笙子对免色妩媚地一笑,握着方向盘离去。丰田普锐斯敦敦实实的背影消失后,我和免色折回家中,在客厅喝冷咖啡。我们好半天都没开口。免色整个人都像瘫痪了似的,如同跑完过于艰难的长跑路线而刚刚冲刺完的运动员。
“好漂亮的女孩啊!”我终于开口,“我说的是秋川真理惠。”
“是啊,大了应该更漂亮。”免色说。不过他好像边说边在脑袋里思考别的什么。
“近看她的感觉怎么样?”我问。
免色难为情地微笑道:“说实话,没怎么看清楚。太紧张了!”
“可多少看了吧?”
免色点头。“嗯,当然。”接下又沉默有顷。而后陡然扬起脸以一本正经的眼神看着我。“那么,您是怎么看的呢?”
“怎么看、看什么?”
免色脸上再次漾出少许红晕。“就是,她的长相和我的长相之间,有某种类似共通点的东西吗?您是画家,又是长期专门画肖像画的画家,这方面不是看得出的吗?”
我摇头。“的确,我在迅速捕捉面部特征上面有不少历练。但亲子区分方法上并不明白。世上既有全然不像的亲子,又有长相一模一样的纯粹的他人。”
免色深深喟叹一声,那是仿佛从全身挤榨出来的喟叹。他对搓双手的手心。
“我并不是求您做什么鉴定,只是想听一下纯属个人性感想。极琐碎也没关系。如果有什么注意到的,很想请您告诉我……”
我就此略加思考。而后说道:“就一个个面部具体造型来说,你俩之间可能没有多少相似之处。只是眼神让我觉得有某种相通的东西——时不时让我一惊。就是这样的印象。”
免色抿着薄嘴唇看着我:“你是说我们的眼睛有共通的地方?”
“感情直接流露于眼睛这点,怕是你俩的共通点。例如好奇心啦、激情啦、惊讶啦,或者疑虑啦、抵触情绪啦这类微妙的情感,都会通过眼睛表现出来。表情绝不能说丰富,但双眼发挥心灵窗口那样的功能。和普通人相反。多数人就算表情相对丰富,眼睛也没那么灵动。”
免色显出意外神色。“我的眼睛看起来也是那样的?”
我点头。
“没那么意识到啊!”
“想必那是自己想控制也控制不了的东西吧!或者,因为有意控制表情,而被控制的感情集中到眼睛流露出来。不过,这是要十分仔细观察才能读取的信息。一般人可能觉察不到。”
“但你看见了?”
“不妨说,我以把握人的表情作为职业。”
免色就此考虑片刻。而后说道:“我们具有那样的共通点。但若论是不是骨肉亲子,那你也是不清楚的。是吧?”
“我看人的时候会有若干绘画性印象,并且加以珍惜。但绘画性印象同客观性事实不是一个东西。印象什么也证明不了。好比被风吹来的轻飘飘的蝴蝶,几乎没有实用性可言。对了,你怎么样呢?面对她本人没有感觉出某种特别的东西?”
他摇了几下头。“一次短暂的见面什么也弄不明白,需要长些的时间。必须习惯于和那个少女在一起……”
继而他再次缓缓摇头,像要找什么似的双手插进夹克口袋又抽了出来,似乎自己忘了找什么。如此翻来覆去。
“不,可能不是次数问题。见的次数越多,困惑程度越大。或许任何结论都无法抵达。她没准是我的亲骨肉,或者不是也未可知。但是不是都没关系。面对那个少女,只要念及那种可能性,只要用这手指触摸假想,新鲜血液就能在一瞬之间流遍全身每个角落。迄今为止,我可能还没能真正理解生存的意义。”
我保持沉默。关于免色的心理趋向,或者关于生存的定义,我能说出口的一概没有。免色觑一眼大约十分昂贵的超薄手表,挣扎似的勉强从沙发立起。
“得感谢你!如果没有你从背后推一把,我一个人怕是什么也做不来。”
如此说罢,他以不无踉跄的脚步走去门厅,花时间穿鞋和系好鞋带,然后走到外面。我从房门前目送他上车驶离。捷豹消失之后,周围重新被星期日午后的岑寂所笼罩。
时针稍稍转过午后二时。有一种疲惫不堪的感觉。我从壁橱里拿来旧毛毯,躺在沙发搭在身上睡了一会儿。醒来时三点过了。射进房间的阳光移动了一点点。奇妙的一天。看不出自己是前进了还是后退了抑或原地兜圈子。方向感一塌糊涂。秋川笙子和真理惠,以及免色。他们三人每人都放出强有力的特殊磁性。我像被三人包围似的处于正中间,身上没带任何磁性。
但是,无论多么疲惫不堪,也不意味星期日已然终了。毕竟时针刚刚绕过午后三时,毕竟还没日落天黑。星期日已成为过往日期,到明天这一新的一天降临还有那么多时间。然而我没心绪做什么。午睡后脑袋深处也还是有模模糊糊的块体留了下来,感觉就像桌子狭小的抽屉里端塞满了旧毛线团。有人把那样的东西强行塞进那里,以致抽屉不能完全关合。这样的日子说不定我也应当测试车轮气压。在什么都没心思做的时候,人至少应该测一测轮胎气压什么的。
可是细想之下,有生以来自己还一次也没亲手测过轮胎气压。顶多偶尔在加油站人家说“气压好像下降了最好测一下”的时候让对方测一下。气压计那样的东西当然也没有。连那东西什么样都不知道。既然能装进手套箱,那么应该不会有多大,不至于是必须分期付款买的昂贵商品。下次买一支好了!
及至四周天色暗了,我进厨房喝着罐装啤酒准备晚饭。用电烤箱烤糟腌鰤鱼,切咸菜,做醋拌黄瓜裙带菜,又做了萝卜油豆腐味噌汤。做好一个人默默吃着。没有应该搭话的对象,找不到应说的话语。如此简洁的单人晚餐快吃完的时候门铃响了。看来人们似乎存心在我差一点点就吃完的当口按响门铃。
一天尚未结束,我想。预感这将是个漫长的星期日。我从餐桌前站起,缓步走去门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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