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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显形理念篇 4、远看,大部分事物都很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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谦恭的人,同他人维持友好平稳的关系不是他擅长的领域。如此这般,“孤立”成了他人生一以贯之的主旋律。
一九四一年末珍珠港遇袭,日本进入全面战争状态。此后他离开喧嚣的东京,回到阿苏老家。因是次子,得以从家业继承人的麻烦中脱身出来,家里给了他一座小房子和一个女佣,在那里过着同战争几乎无关的平静生活。幸也罢不幸也罢,肺部有先天性缺陷,不用担心被征兵(或者这终究是表面借口,而是家里从背后打通关系使之免于征兵亦未可知)。也无需像一般日本国民那样遭受严重的饥饿。而且因为住在深山里,只要不发生重大失误,也不用担心受到美军飞机轰炸。这样,他一直在阿苏山中闷到一九四五年战争结束。想必他绝断与人世的联系,而在独自习得日本画技法上面倾注了心血。那期间他一幅作品也未发表。
对于作为精英西洋画画家为世人瞩目并被寄予厚望留学维也纳的雨田具彦来说,长达六年保持沉默和被主流画坛忘却一事应该不是无关痛痒的体验。然而他并非轻易言败之人。长期战争终于告终而人们力图从混乱中苦苦挣扎出来的时候,获得新生的雨田具彦已经作为新兴日本画画家重新闪亮登场。开始一点点发表战争期间画而未发的作品。那是众多有名画家由于在战争期间画火药味十足的“国策画”而被迫引咎沉默、在占领军监视下半是引退度日的时代。唯其如此,他的作品才作为日本画革新的可能性而为世人瞩目。不妨说,时代站在了他的一边。
此后他的经历没有值得一提的。取得成功后的人生往往索然无味。当然,成功的一瞬间即朝着多姿多彩的毁灭结局一路狂奔的艺术家也是有的,但雨田具彦不是这样。迄今他获得数不胜数的奖项(倒是以“分心”为由拒受文化勋章),在社会上也变得有名了。画的价格逐年高涨,作品出现在众多公共场所。作画委托络绎不绝,海外评价也高。简直可以说是一帆风顺。但他本人几乎不登台亮相。出任官职也一概断然拒绝。纵有邀请,国内国外也哪里都不去。只管一个人闷在小田原山上(即我现在住的房子)兴之所至地专心创作。
现在他已九十二岁,住进伊豆高原一家护理机构,处于基本分不清歌剧和平底锅有何区别的状态。
我合上画集,还回图书馆服务台。
若是晴天,饭后就走上阳台歪在躺椅上斜举白葡萄酒杯。一边望着南面天空闪闪烁烁的星星,一边思忖雨田具彦的人生是不是有自己应该从中学习的东西。不惧怕改变生存方式的勇气。将时间拉向自己这边的重要性。以及在此基础上寻找自己特有的创作风格和主题的执著。这当然都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但若想作为创作者生存下去,无论如何都必须迎难而进。如果可能,但愿四十岁前……
但另一方面,雨田具彦在维也纳有过怎样的体验呢?在那里目击过怎样的场景呢?到底是什么使得他永久扔掉油画画笔的呢?我想像维也纳街头翻飞的红黑两色卐旗和匆匆行路的年轻时候的雨田具彦形象。不知何故,季节是冬季。他身穿厚大衣,脖子围着围巾,鸭舌帽拉得低低的。脸看不见。市内电车在刚开始下的雨夹雪中拐弯驶来。他边走边向空中呼出俨然将沉默直接付以形状的白色气体。市民们在温暖的咖啡馆喝着加有朗姆酒的咖啡。
我把他后来画的飞鸟时期的日本光景同维也纳古老街头的风景试着重合起来。但是,无论怎样驱使想像力,也无法在二者之间找出任何相似点。
阳台西侧面对狭窄的山谷。隔着山谷的对面是同这边高度相差无几的山峦。山峦斜坡上疏疏落落坐落着几座房舍,似乎有意让蓊郁的绿树围在中间。我住的房子的右边斜对面有一座分外引人注目的偌大的时髦建筑。那座大量使用白色混凝土和蓝色滤光玻璃建在山顶上的住房,与其说是住房,莫如说更像“公馆”,荡漾着甚为潇洒而奢华的氛围。沿坡而建,三层。大概出自一流建筑师之手吧!这一带自古以来就多有别墅。不过那座房子一年到头都像有谁居住,每天夜晚玻璃深处都有灯光。当然,出于防盗,用定时器来自动开灯也有可能。不过我猜想不至于那样。因为灯光每天有所不同,开灯熄灯时间变换不定。有时所有玻璃窗统统大放光明,照得如同繁华大街上的商品展示窗;有时只留下庭园灯隐隐约约的光亮,整座房子沉入漆黑夜色之中。
面朝这边阳台(如轮船的顶层甲板)上面时不时有人影出现。每到傍晚时分,常可看到居住人的身影。是男是女不好确定。身影很小,大多时候又是背部受光。不过,从其剪影和动作来看,我推测应是男的。那个人物总是单独一人。或者没有家属也说不定。
到底什么人住在那房子里呢?反正我有闲时间,就这个那个想来想去。莫非那人独自住在这疏离人烟的山顶不成?是做什么的人呢?大致可以肯定,他是在那潇洒的玻璃墙公馆里过着优雅而自由的生活。毕竟不可能从如此不便的位置天天去城里上班。想必其处境无需为生活操心费力。但若反过来从他那边隔着山谷往这边看,说不定我也是无忧无虑地一个人悠闲度日。远看,大部分事物都很美丽。
人影今天夜晚也出现了。和我同样坐在阳台椅子上,几乎一动不动。看样子和我同样望着空中眨闪的星星思索什么。思索的肯定是怎么思索怕也思索不出究竟的事物——在我眼里是这样的。无论处境多么得天独厚的人,也必有应该思索的什么。我微微举起葡萄酒杯,隔着山谷向那个人送去不无同病相怜意味的寒暄。
那时我当然没有想到,那个人不久就会闯入我的人生并大大改变我行走的路线。假如没有他,不至于有这般形形色色的事件落到我的头上。与此同时,假如没有他,我在黑暗中不为人知地丢掉性命也未可知。
后来回头看去,觉得我们的人生委实匪夷所思,充满难以置信的荒唐的偶然和无法预测的曲折进程。然而,在那些已然实际出现的节点上,很多时候哪怕再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也可能找不出任何匪夷所思的元素。闪入我们眼帘的,恐怕只是在没有接缝的日常生活中发生的再正常不过的正常事情。或许完全不合情理。可是,事物是否合乎情理,那要经过时间冲洗才能真正看得清楚。
不过总的说来,合乎情理也好不合乎情理也好,最终释放某种意味的,大部分情况下恐怕仅是结果而已。无论谁看,结果都明显实际存在于那里并发挥影响力。问题是,锁定带来结果的原因并非易事。而将其拿在手上“喏”一声出示于人就更是困难作业。当然,原因总会在哪里。不存在没有原因的结果,一如不存在不打鸡蛋的煎鸡蛋卷。一个棋子(原因)首先“嗵”一声碰倒相邻的棋子(原因),又“嗵”一声碰倒相邻的棋子(原因)。如此连锁性延续时间里,什么是最初的原因,一般都变得无从知晓。或者变得怎么都无所谓。又或者变成没人很想知道的东西。进而,话题在“归根结底很多棋子在那里哗啦啦倒下”的地方戛然而止。即将讲述的我的故事,没准就要走上与此相似的路。
不管怎样,我在这里首先要讲的——即必须作为最初两个棋子拿出来的——是住在山谷对面山顶那个谜一样邻人的事和拥有名为《刺杀骑士团长》那幅画的事。先讲那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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