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的告发

哈布斯堡帝国皇帝的弟弟在野蛮的墨西哥被杀——巴黎市民一听到这个消息都感到不胜惊愕，一致谴责共和派的胡亚雷斯，但随着事情的详细经过逐渐明朗，人们才发现原来真正的恶徒就在自己的身边（这也间接导致了拿破仑三世最终倒台）。

爱德华·马奈也是发现真相的人之一。马奈现在被誉为印象派的先驱、“近代西方绘画之父”，但在当时还没有得到认可，他希望自己的画能够入选官方沙龙，但是因为他参展的作品常常存在争议，屡屡落选。这幅历史画《处决马克西米连》也是在事件发生后第二年的1868年发表的挑战之作。

实际处决的时间是6月的一个清晨，地点在克雷塔罗的山岗上。马克西米连以及两名亲信和行刑士兵之间只有5步的距离。士兵们一齐射击之后，又补了致命的一枪。因为留有行刑时的照片，所以我们知道这幅画有几个与事实不符的地方。画里中间的马克西米连戴着宽边帽，但现实中却没有戴帽子，围观群众也没有扒在墙上，而是站在枪手身后，且实际的人数更多。画中士兵穿的制服不是革命军的，而是和法国的军服很像。右端那个脸朝着我们，正在装弹的戴红帽子的男人，从鼻梁和胡子来看，似乎是拿破仑三世的肖像。


马克西米连行刑前的照片


也就是说，马奈用这幅画揭发马克西米连不是为胡亚雷斯所杀，而是被法国，更准确地说是受拿破仑三世利用，最后见死不救所害。他将这幅画在官方沙龙上展出，为的是哪怕落选，也要像《梅杜萨之筏》那样引起巨大反响。结果作品落选了。他的作家朋友埃米尔·左拉为他辩白，称落选的原因是因为审查者对拿破仑三世心存畏惧。

可能真的是这样。不过，这幅画在民众中也并不受欢迎。



拒绝观者共鸣的绘画


这也在情理之中。

马奈的画风一度被批评为“扑克牌上的人头像”，据说他强调“绘画的绘画性”，换句话说，就是让绘画回归二维平面，追求绘画的纯粹性。《奥林匹亚》《吹短笛的男孩》用这样的画法可能无可厚非。但是一旦以震撼性的事件为主题，单薄的人物、毫无真实感的阴影、不合常理的构图都适得其反。这幅作品究竟想要观者感受到什么，又如何去感受呢？

马奈在创作这幅作品时，脑海中一定浮现了戈雅的杰作《1808年5月3日的马德里》（描绘拿破仑军队虐杀马德里市民的历史画）。杀人者与被杀者近到令人窒息的距离，看不到脸、像机器人一样没有人性的行刑者，仿佛是无辜的证明似的白得耀眼的衬衫，这些元素都借鉴了戈雅的作品。

在《1808年5月3日的马德里》的画面中央，仿佛被钉在十字架上似的两手张开的男人的手掌上，有和钉过钉子的耶稣基督手掌上的圣痕相似的伤口。同样的，马奈也给马克西米连戴上帽子，希望让观者由此联想到神圣的光环（但这个意图似乎并没有达到）。

不过，在戈雅的作品里，牺牲者一个个都是那么的富有个性。机器似的杀戮者更加反衬出每个牺牲者的愤怒、苦痛、绝望和恐怖是多么的强烈。不仅如此，我们甚至可以感受到正在创作的画家本人火一般的愤怒。戈雅的灵魂站在被杀者一边，和他们一起为不公的命运而痛苦不堪。正因为如此，我们在看这幅画时才会被打动，尽管事情发生在历史久远的异国他乡，但感觉就像发生在我们身边，因为这是人间反复发生的共同的悲剧。

而马奈的画……

他有意识地避免戏剧性的表达，这可以理解。但是这样一来，本来应当受指责的拿破仑三世看上去只是没有注意到周遭发生的事，正在不缓不慢地摆弄自己的枪；马克西米连与其说是在临死前仍保持着威严，更像是一个面无表情的木偶。从墙的另一边探出头来的围观者是在为失去自己的皇帝而叹惋，还是为处决的残酷程度所震惊，我们也无法判断。


戈雅《1808年5月3日的马德里》（1814年）


没有戏剧性，画面上没有紧张感，人物的动作不自然，仿佛是纸糊的道具。最重要的是，并没有人感觉到画家有什么想要表达的东西。马奈在用头脑画画，却没有一颗火热的心。有颜色，有形状，但却没有灵魂。观者不会对拿破仑三世感到气愤，也不会对马克西米连产生同情。什么也感觉不到。

从丢勒惟妙惟肖的肖像画开始，经历了戈雅的一腔怒火、委拉斯开兹对人的深入理解，绘画已经走出了很远。

但是在某种意义上，马奈这幅拒绝观者共鸣的绘画，在一切都变得相对的现代，确实可以称其为新的表现形式。

简而言之，我们凭什么对拿破仑三世感到愤怒呢？虽然他欺骗了马克西米连，但是渴望独立的墨西哥人民却可能会感谢拿破仑三世做出撤军的决定，而憎恨把战斗延长、使损失扩大的马克西米连。这样说的证据就是，在枪决时马克西米连用金币贿赂枪手，请求他们不要打脸，结果却还是都瞄着脸打。而且直到现在，墨西哥都不承认马克西米连是皇帝。他不过是以奥地利的大公的身份被处死的。

正如上一章所述，从马克西米连的死开始，弗兰茨·约瑟夫的亲人接二连三地离他而去。

等到弗兰茨·约瑟夫像慢动作镜头一般经历了漫长的时间并最终离开人世时，哈布斯堡王朝事实上已经崩溃。但在形式上，还有一个皇帝卡尔出世。他是弗兰茨·约瑟夫侄子的儿子，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即位，战争结束后被赶下台（逃亡瑞士，后在流放地马德拉岛于35岁病死）。

持续了将近650年的哈布斯堡王朝，说结束就结束了。捷克和匈牙利都已经独立，新生的奥地利共和国沦为像现在一样的小国，领土只有曾经的八分之一，人口减少到了原来的九分之一。